日夜赶路下,她睁着一双不知是哭红还是熬红的双目,终于回到了山顶。
山顶还是那个山顶,小院还是那个小院,唯有敞开的门令人心神不安。
下马时,她摔在地上,不知是恐惧还是地泥土地滑。
萧别离并未搀扶她,而是令其噤声,转身便飞檐走壁,确认小院无外人,再示意她进门。
四下静得能听到自身的气息、心跳,难免令她想起爹爹骗她走,再见已是魂魄。思及此处,她略有一点点底气站起来。至少白应留若是死了,变成魂魄后,怎么也要找她叙叙旧吧。
她咬咬牙,一鼓作气进了熟悉的小屋,那熟悉的人正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看不出胸廓起伏。
他黢黑的面庞不至晦暗,但原本唇上的血色尽褪,换了苍白。
刹那间,她恍如置身于他的梦,看到飘零如雪的青依。
床边距她分明未有几步,可她走地十分艰辛。心里似乎静地如同墓地,又似乎不安地如同窗外冬日狂风怒号。
强强至他身旁,双腿还是一软跪在一旁。她一手扒着床边,指节泛白。另一手探向他的鼻息,指尖微颤。
就在指尖似有微弱气流迎来时,一只手忽地伸出,将她的掌按在胸前。
“还活着。”
心惊肉跳间,气若游丝的言语仍旧给了最大的抚慰。脑中的弦崩断,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那只握着她的手,欲要握得更紧,却是毫无力气,便只得以指尖一下一下轻点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没事,我没事,有些累罢了。”
为了听清他的话,她噤声侧耳,听清后,又是一串一串的泪珠。
“当真无事?”
仿若用尽毕生力气般,他缓缓睁开眼,擦去她的泪道:“无事。”
手臂要下坠时,她握住这脉,细细勘察,似有大病初愈的迹象,遂是破涕而笑。
白应留以衣袖擦去她那突然出现的鼻涕,亦禁不住含着笑意问:“怎么开心成这般模样?”
她握着他的双手,侧着脑袋轻轻靠在他身上道:“我近日悟了许多道理,医术上大有长进。”
他闭上双眼道:“说来听听。”
“说了你也听不懂,说好为我读书,结果自己看了几日便看不下去了,就像后来你也不看兵书一样。”
她嫌弃地看着他笑,又立起脑袋道:“不过治病也像行军打仗,正气和邪气打仗。邪气明明相同,怎么人的脉象不同呢,那便是邪气的对手不同。”
这一点,在她为那个神秘人把脉时方顿悟。明明是相同的毒,神秘人的脉象倒是与起初她推论乌花毒每段进程相符。本来嘛,正常人并非皆身健体康,怎么会脉象稳得可怕,毫无破绽,难道乌花毒真这么厉害?
其实不然,厉害的是与之对抗的人。
“你就像个嘴硬的死鸭子,硬撑着没事,想办法对付中毒一事,但其实乌花毒真正的对手就是你这种人,你强它亦强。想来,若非强者,也不值得用这么难的手段。正是看厉害的人用各种办法折腾自己,还是无能为力,才是这种变态下毒人的乐趣。”
她禁不住去想那个神秘人,虽然神秘人好似身娇体弱不是强者,但这般神秘,应会觉得上吐下泻,虚弱无力的感受异常丢人又痛苦吧。
也对,上吐下泻、软弱无力对她这般的平凡小民,怎么算丢人呢?但这些人,根本不是廖玄看得上的对手,也不值当琢磨乌花毒来对付。
“星河浩瀚俯众生,天下谁人非蝼蛄?”
轻叹打断她的思绪,她不言不语,单单侧耳贴在他的心口,惹得他问:“怎么了?”
她索性趴在他身上问:“看看你是不是你,怎么突然这般有学识?”
他的手抚摸她的发丝道:“大限将至,悲春伤秋罢了。”
她捂着他的嘴问:“别说丧气话,只回我,这样,会压得你憋闷吗?”
见他摇头,她便放心地趴在他身上,耳贴他心口,双臂抱着他,如同喃喃自语般道:“我这次去丱州,让水墨看到伤心的回忆,差点把他害死。你说得很有道理,人与人相处,还是不能走捷径。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听听你的心里话。只是你别问发生了什么,我现在不想说。”
他的手臂轻放在她发间,欲问她听出来什么没有,却是虚弱至极,开口无力。
好在,所有相依相偎的漫漫长夜,已经让她感受到,每个他要开口的时刻,遂道:“蝼蛄在爱人面前,也会故作坚强。所以你将我支走这件事,我原谅你了。”
“谢……”
“大魔头哪里会谢人的?”她又立起脑袋,看着他的眉眼道:“除非你本不想做大魔头,你想做大哥那般的大丈夫,哪怕是默默无闻的大丈夫。”
从一丝不苟的发髻,到循规蹈矩的脾气,他越想像大哥,便越发不像。他心底知晓大哥并非如此,却除去外形,再也无法更像大哥。
“你知道吗,人不接受自己,方会想要变成他人。”
他凝神想了片刻,是这个道理。不过他自认并非难以接受自己,而是不知如何做白应留罢了。
看着他着实短气的模样,她爬下来,静静靠在他身边问:“让你逞强,压得慌吧?以后还逞强吗?”
他微摇头,她便安心地靠着他,听院外热闹起来。
原是老牛下山归来,对着萧别离一通抱怨,说这照顾病人着实辛苦,不仅端屎端尿,还要操心吃食补身子。
听着听着,未有医圣的声音,她便将心中揣摩道出,又叹,“我还差点误会好人了。”
白应留这方睁眼,摸着她的脑袋,道出她走后的事。
其实并非完全误会,医圣私心想亲眼见乌花开,再于紧要关头救人一命。其次,她虽不是替萧师父清理门户,却受人之托,废他一条手臂。
闻及此处,她连忙抓起他的双手,翻来覆去地看,着急地问:“哪只手?废多久了?”
“算不上废,只是如同练武之人的左手,不够灵活。”
她旋即反应过来问:“掩饰右手也会用刀?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吗?她上次来说悄悄话,将我支开,便是为了这事?”
见他点下头,她又问:“有人在查你?要抓老黑献祭给死去的亡魂?”
见她一脸焦灼地说这番有道理又离谱的话,他禁不住发笑,握着她的手,复闭上眼睛。
“都过去了,没事了。”
只是太累了,这半辈子过得太累了,眼皮也很难睁开,想将过去的未眠夜一一补回来,至少安逸片刻。
她也意识到,大病初愈的他说了太多话,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哪怕有些话,可能仅是他不想说。
没关系,她也有瞒着他的事。
譬如谢庄锦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每个人的选择都是错,做太后是错,水墨有错,她亦有错。
想和白应留在一起,还想过普通日子就是错。
警世司的人,到死都是警世司的人。
鬼窟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以为宋双瞳是去镇魂的?笑话,当然是确保他们到死都会闭紧嘴。
在人间有牵挂的,让他们知晓活着背叛无法处置,无妨。死后若不吐出点什么东西,那便掐灭他们在人间的牵挂。
仍旧效忠的,更是有用,成王宫的地形,白应惜是否在金木,细作如何潜入,日行万里的魂魄,最清楚不过。
从前当李尤是个小姑娘,说出这些唯恐吓到她。既然她坚持己见,便应要清楚此般抉择背后的隐患。
笑话,威胁她。
旁人威胁她便罢了,谢庄锦这套不顶用。除非杀了他们,那便杀吧。
若是活着,退隐山林是白应留心之所向,他本就长于山林,再归于山林方是返璞归真。他用了二十年接受自己无法成为世家公子,做回布衣,对他不是最好的事?
她期望,没有人可以再逼着他去做什么事情,没有人可以干涉他的抉择。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成为他自己想成为的人。
“在想什么?”
轻声打断她剧烈的念头,这方发现,他的手指正被她狠狠抓住。她倏地松开,抚摸刚被钳制过的地方道:“我在想,连生死都不能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