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她只是怕古董羹吃到最后,仍不见他。
然而,哪怕不见,她也可以告诉自己,新的一年,他也在喝这坛酒。
于是,她得到了一坛酒,道谢后继续向热闹的人群中走。
幼时逢年过节爱缠着爹娘去县里玩,也是这般热闹。琳琅满目的物什,漫天绚烂的烟火,还有什么,记不真切了。
“姑娘,小心!”
家仆替她挡了不慎撞来的人,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有人在跳傩舞。
各式面具看得她害怕,总是想到鬼窟里的张祯,丰都的黑衣人,和各式各样的“鬼”。
“快走快走。”
她拽着何首乌匆匆走,但一路走来,好像热闹都是各家各户的,她在府中,和在街上,别无两样。
“除夕要驱鬼守岁嘛,到上元节便热闹了。”
“回府吧。”
“阿尤,你不看花灯吗?”
李尤看着家家户户的红灯笼道:“除夕的花灯,到底不比上元节的花灯。”
何首乌深觉有理,毫无多想地一道回府,甚至看到李尤笑意吟吟地邀请褚道一起饮屠苏酒时,还觉得姑娘真好,知道逢年过节府中剩了褚道一人,便收起玩心陪师父过节。
但她忘了,中秋节时,李尤要举杯邀明月,结果两杯,倒头就睡。
“睡着了好。”褚道看着如今三杯才倒头的李尤道:“她太累了,每句话都要当成两句想。也是你们出去了,我才想起来,她将我当做话里有话了。”
何首乌摇头道:“听不懂。”
褚道苦笑道:“听不懂多好,带阿尤去睡吧。”
睡着了,便不在乎是否有人一起守岁了。
待到一日醒来,领了压岁钱,便是新的一年,要镇宅,要燃火,要走亲访友,迎财神送穷鬼,一家人其乐融融,方到上元节。
“还是来了。”
李尤问:“什么?”
“上元节。”
“上元节不好吗?”
“好。”褚道叹息,“只是人来人往,过于热闹,梓妹巡街,我守空房。两相对比下,甚为凄凉。”
“那怎么办呢?”
“毫无办法,人活着便不能只有儿女私情。”
“师父,不用点我,我看开了。前年抱恙,去年宫里出事,均不能和师父师娘一起好好过年,今年您看,我不是很开心?”
“开心为何不敢出门?平日里往瓦舍里钻得勤,不是最爱看热闹吗?”
这还不是和白应留学会了逃避,也尝到了逃避的甜头嘛。
“我出门,当然出门,师父也一起出门,看看师娘守护的城邑?”
褚道硬着头皮应下,但看到上元节里许多眼神拉丝的男男女女,心里当真有几分失落,还好,他有徒儿陪着失落,便兴奋起来。
“这个糖人好,给梓妹留一份。这个街头皮影戏挺有趣,梓妹巡街至此处可以驻足片刻。这打铁花原来这般夺目,不可错过,不过要告诉梓妹,小心被火星灼伤。这灯谜甚是简单,那男女装猜不出,想来是让对方扮英雄,这种把戏,为师心中也揣摩过。”
李尤咬碎了糖葫芦道:“师父,您回吧。”
“阿尤,振作些,为师从你身上学到,人不可自怜自艾。这上元节的热闹,值得一看,为师大感身心舒畅。想来梓妹劳累回府,见我从她的守护中得到喜乐,比因等候她沮丧而更喜乐。”
李尤捂住耳朵,让家仆带褚道回府。褚道却绕着她耳边念叨这各种花灯的寓意,但话刚到口中,他却道:“乖徒儿,为师先回了。”
“啊?”
李尤错愕地看着褚道,却在他身影移开的刹那,见到一身雪青色的白应留。她凝神,细细碎碎地在他身上看了又看,似乎是她醉酒呕吐的那一身,又似乎只是模样相似。
其实,她与最初相比,何尝不是变了许多?
绑着发带的丱发变成了穿金戴银的垂髫分肖髻,从家中带出的白色袄裙在几度颠簸中丢失,雪白的绒领裹着她的脖颈,尽管那里并无如虫的疤痕。
回忆如走马观灯般在她脑海中浮现,最终停在他问:“我五十岁时,你三十五岁,不知我们的日子是何模样?”
今夜,怕是最后一面,她无法想象她的三十五岁,和他的五十岁。
于是,她望着回廊那边的他,情难自已地动了脚步,却是撞到他人,被人咒骂,又被何首乌拽着,顺人流而行。
她对脚下不知,只知目光不敢离开,生怕一个人影交错,便只剩下幻觉。还好这次,他的目光抓着她,他们便一同走过长长的回廊,于同一盏花灯下相遇。
一滴泪霎时落下,他掏出一方手帕,停下欲要擦泪的手。
她垂首,见那帕子上绣着的弯月牙,出自她手,抬眸后便轻轻摇头。
不知僵持了多久,何首乌一把抓过叫卖的货郎道:“姑娘,我们一起放天灯吧。”
货郎一眼看出公子小姐间欲语还休的味道,便滔滔不绝地讲这天灯如何好。
然而,白应留突然打断道:“这便是记忆回溯里,我所看到的场景。”
他明白,她的心里必定认为他们的故事停在今夜。认为他扮老与她度过无数春秋,便装作他们的故事停在她三十五岁那年。
这是他见过的装扮、场景、眼神,他知道,她要抛弃他了。
“阿尤,你告诉我要彼此坦诚,怎么我说的话,你不信了呢?”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蓄力,她道:“我信,我若连你都不能信了,还能信谁呢?”
眼神刺痛他的心,他明白,这句话是嘲讽。哪怕她信他说的话,也不信他们能逃脱这个命。
但是,她教过他,有话还是要说,要让对方听到,这颗心是为何而跳动。
他将她拥在怀里,不顾旁人的目光,让她好好听听这颗心在说什么。
“阿尤,我去过羌门关了。”
去羌门关的这一路,他都在想,每年去羌门关的意义何在?
他站在羌门关,恍然明白,每年他都在期待,大哥能从黄沙中走来,与他一道归家。
年复一年,他知道这不可能,他渐渐接受自己是无家可归之人,但渐渐忘记了寄托在此的感情,以为自己只是想寻大哥的蛛丝马迹。
如今,他面对自己的情意,便对着心中大哥所在之处磕了一个头,希望大哥可以原谅他的私心。
“阿尤,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