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腮道:“当真,我如今做两份工,警世司一份工,大理寺一份工,也没有赚多少银子。若不是白应留得站在张游身后,还答应会保护我,我真想将警世司的工给辞了。而且大宅院的花销甚大,早晚我要卖了它。我出身可是一贫如洗,受不了这种富贵。至于人见人爱……除了白应留外,我不招尚未婚配男子喜欢。虽然大家认为还有陶少卿,但陶少卿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总是很沉重,明明白白说着他拿我当朋友,不该有这般传言。我晓得他的意思,因着喜欢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时的眼睛是发亮的,眼神应该是舒适的。”
宋双瞳笑道:“或许,当初你许的愿望,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有道理哎,怪不得我见不到我女儿。”
李尤拍手,与他一同大笑,但她又摇头道:“前世的我,也被人很认真地爱着,不会许这种愿望吧。我那时候有病,今生有一阵的时候,也得了这种病,到眼下也未好利索。最严重的时候,觉得很麻木,很迟钝,很累,身体很重,不如做魂魄时飘荡快乐。我想,我那时候许的愿望,应该是毫无负担地活下去。”
“可实现了?”
“当然,从爹娘,到老牛大哥,师父师娘,何首乌,白爹爹,白应留,甚至应惜大哥,他们都想要我毫无负担地活下去,无忧无虑。”李尤望着天空道:“可是我自己寻来了许多负担,做仵作不令人蒙冤而死,跟着殿下做好像更有意义的事,想念白嫕,想念何首乌,担忧老牛大哥的身体,为每一个离开我的人难过,又为王八蛋白应留气死气活,却又感谢他做我的依靠。所有的一切负担,反而让我变得不再那么麻木。”
只是不知不觉,开始容易流泪。
她想,这便是安怀坊的爷爷奶奶们所道,年纪大了眼窝浅。
宋双瞳递给她一块毫无花样的手帕,道:“如此,为你增添负担,倒不使我心有负担。”
“只要不是像白应留那般灯下黑就行,我可没那么好的身手和本领。”她接过手帕,擦去泪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他倒了杯茶,看着袅袅的气雾道:“太后身体每况愈下,将来回京城久居之时,望你多陪伴她。还有一事,便是京郊有一名为阿袁的孩童正被人欺辱,望你将他养大,若他无名,便唤他袁双瞳,将我床下所藏之物皆赠予他。”
李尤心中一惊,侧头问:“双瞳不是您的名字?”
刹那间,她看着他缓缓闭眼,永远合上了恐怖的四个瞳孔。看着他的胸廓停止起伏,颈部的血脉不再搏动。
她看着茶水转凉,轻笑一声后,道:“双瞳原来不是宋瞎子的名字,可不知您的名字,如何立碑呢?”
他不回应。
她又问:“要不要让阿袁进司天监呢?”
无人回应。
宋双瞳是司天监的人,但阴阳眼生来短寿,何况他上了年纪,便离开那里,住在宫外。李尤时常看望他,如今却只能将他葬在漏泽园。
“或许,可以不必去漏泽园。”
她长呼一口气,气势汹汹地带上白应留去京郊寻人,一眼便看到了几个孩童互相扔着帷帽道:“妖怪,用妖术来拿啊!”
眼前场景与幼时,她被当做傻子戏弄一样重合,惹得她怒气冲冲。
“住手!”
她叉腰呵斥,群童回首,却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朴素小妇人。毫无震慑力,甚至想令人嗤笑。
但当他们靠近她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身后那浑身杀气的白应留,便装着无趣,扔掉帷帽跑了。
李尤看着地上的影子完全覆盖她的影子,便得意地捡起帷帽,步至被打得满是伤痕的阿袁面前。
“痛不痛?”
她将手帕递给阿袁,对方却从缩成一团变成抢了帷帽便跑。
“站住!”
她一厉声,白应留便堵住了阿袁的去路。
待阿袁恐惧地面对白应留,连连后退至转身时,蓦然见李尤用手帕托着药膏,笑着道:“涂上它,伤疤好得快。”
阿袁又后退几步,却是瞥见白应留的影子后,心中发抖,不知如何逃脱。
李尤将手中之物塞进他怀里道:“你是阿袁,对吗?”
“你!”戒备的阿袁耸起肩膀,又可怜巴巴地缩起身子问:“您怎么知道?”
莫名令人想起当年山洞里,李尤初见白应留的夜。原来一个人的表情并不如她想象那般隐藏的很好,所有未经训 恐惧、心思,可谓是一览无余。
李尤尽力使自己温和,指着天道:“有一个与你一样的人告诉我的,他刚刚去世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他?”
“和我一样?”阿袁踟蹰着望天看地,忽然一怔,好半天后方道:“看到了,我看到他了……”
循着他的目光,李尤与白应留望向一个方向,但她如今已经看不到了,便道:“莫要骗我。”
“不骗您。”
李尤鼻头一酸,想起曾经,自己也有这么多机会,将未完的言辞一一诉说,不似今时今日,不知与一个人的故事何时戛然而止。
在白应留的臂膀中,她平复心情后问:“那你告诉我,你手上的帕子上为何没有花纹。”
阿袁望望天,又看看她,脚下随时做着要跑的姿势道:“世人绣花,绣心头所好,绣托己之志,我,不是,他,他不知何物似他心头所好,不知何物托他之志,以为岁月会告知他答案,不料岁月留下一片空白,只带走了他。”
李尤恍惚间回到宋双瞳最后的年岁,看着他空荡荡的家,朴素的衣物,空白的手帕,道:“毫无生的气息,有些渗人。”
他道:“大象无形。”
她打趣道:“是搬出宫,无人照顾您,您自己会弄的一塌糊涂,索性不弄吧?没关系,虽然我没有多余的钱给您叫丫鬟,但是咱们有人使唤。”
白应留,从前擅长洗衣裳,如今精通各种家务,常被二掌柜笑话一双拿刀的手拿的是菜刀。但不与他计较,因为李尤道,二掌柜做个管家与他们住在一起,就像萧潇并未离开一样,就像他们永远也回不去的年轻岁月一样,令人开心。
岁月不饶人,只是将人带走时,也带来了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