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摆摆手:“朕承继大统,君临亿兆,可天下之广,庶务之繁,又岂是朕一人可独理?是以朕广发求言令,乃是真心实意。可数月过去,敢于进言者无几。如此言路壅塞、上行下效,方有官员贪廉杂处、纲纪废弛啊。今一后宫女官,竟对朕说了实话,朕又怎会怪罪呢?”
闻声,朱瞻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朱高炽复又低头看向子衿,和颜悦色道:“朕说过,有罪必罚,有功必赏!你是——”
子衿叩头行礼,从容不迫道:“陛下,奴婢是尚食局典膳。”
朱高炽看向刘公公,微微点头。
刘公公察言观色,看向子衿:“陛下赐你升任司膳,还不谢恩!”
子衿大喜:“奴婢叩谢圣恩。”
朱高炽看了一眼桌上染血的布条与水盆,对朱瞻基道:“好好休养吧,待身体痊愈后再去南京。”
朱瞻基眸光微动,躬身行礼:“谢父皇体恤。”
朱高炽走到门口又站住,回头望了低着头的子衿一眼,满腹狐疑地出去了。
张皇后拍拍朱瞻基的手,快步跟上朱高炽。
袁琦原本一直僵直地跪着,此刻心里一松,吓得瘫软在地。
从草舍出来,回乾清宫的路上,朱高炽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停步。
“皇后,处置逆臣的家眷,是皇考下的旨意,若朕宽恕了他们,不就违背了皇考的意愿么?”
张皇后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凡后宫女眷,不应干涉宫外事务,可陛下既然问起,臣妾不得不答。陛下十余岁便侍奉在太祖皇帝身侧,自应恪守祖训。《皇明祖训》有言,法外加刑意在警醒世人,非守成之君所用常法。以后子孙做皇帝时,止守律与大诰,不得妄加刑罚,恐一时所施不当,误伤善良。后宅女眷总是无辜受累,陛下此时宽恕了她们,才是遵循了祖训!”
朱高炽深深望着皇后:“这些话,你在心底藏了很久吧?”
张皇后神色谦卑:“那女官虽然大胆,却说中陛下心中所想,臣妾身为您的皇后,自然要为君分忧。”
朱高炽正色:“传旨,建文中奸臣,其正犯已悉受显戮,家属初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并习匠及功臣家为奴,今有存者,既经大赦,可宥为民,给还田土。”
刘公公先是一惊,旋即谄媚道:“陛下圣明!”
书斋内,朱瞻基看了袁琦一眼,袁琦立刻退出去,关上了门。
朱瞻基撩起眼皮一脸认真地看向子衿,神情委委屈屈却又带着些傲娇。
“你利用我。”
子衿掀眸,迎上朱瞻基投过来的有些可怜巴巴的目光,故作肃然道:“殿下,今日圣驾突然到来,我也是茫然不知呢。”
朱瞻基走近了一步:“仔细一想,我在演练场暴露受伤之事,父皇自会亲来验证,你早猜到他要来!”
子衿后退一步:“殿下——”
朱瞻基又往前逼近一步:“你那一通吹捧,将父皇捧得找不着北,真正的目的是要为被流放的女眷求情。”
子衿又后退一步:“您误会了。殿下、殿下真是冤枉我了,我哪里敢——
朱瞻基忽然凑到子衿面前,许是病着的缘故,嗓音低沉嘶哑:还不说实话!”
子衿终于被抵到了书桌前,已是退无可退。
二人靠的极近,近到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子衿瓷白的面颊上,惹得少女莹白小脸顿生红晕,细细嗅来,他身上散发着的淡淡的青木香干净又清冽,就像是春雨后山涧草地的清冷气息。
少女轻“唔”了声,故作肃然道:“殿下,这些无辜的女子,因家族的过错,一朝贬为乐籍,被迫以声色娱人,受尽欺凌,她们的不幸境遇,同我娘何等相似……”
见朱瞻基怔住,子衿趁热打铁:“殿下,我也帮了你!若非如此,你已经启程去南京了!”
朱瞻基黑眸深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我不该送兔子给你呀,送狐狸才最配你。一再在我面前装温顺,扮乖巧,全是虚情假意。”
听出他话中的揶揄,子衿轻轻咬了咬唇:“我——”
朱瞻基咬牙切齿:“骗子!”
子衿突然上前一步,认真地说:“殿下也骗了我!”
朱瞻基愣住:“什么?”
子衿逼近他,鼓起勇气道:“殿下说放我走,是实话么?”
朱瞻基有点心虚,被逼得退了半步。
子衿轻哼了声,傲娇地扬起下巴:“殿下欺我没读过兵书,不知什么叫以退为进么!您千方百计,不过是要诈我心意!现已无事,我先行告退了!”
说完,便快步离去。
朱瞻基突然快步上前,从后面抱住了她,轻声而真诚道:“诈你心意是真,放你走,也是真。”
因着年少便跟着大军在外征战的缘故,朱瞻基看着消瘦,却是一身腱子肉,子衿身子紧紧贴在他温热的怀里,硌得她后背生疼,却又莫名的有安全感。
少女轻“唔”了声,羞赧地低下头,她想挣脱,可奈何自己委实比不过某人的力气,只好作罢。
她低眉,在心底暗暗思忖着朱瞻基方才话中之意,心中不由深深动容。
陈芜刚好推门进来,还一个劲儿道:“你别扯我,我有要紧事禀报殿下!”
可下一瞬,陈芜和袁琦皆目瞪口呆。
子衿连忙推开朱瞻基,匆匆出门。
朱瞻基捂着伤口,却忍不住笑了。
陈芜上前,附耳:“殿下……”
霎时,原本神色缱绻的朱瞻基眉眼间陡然变得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