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A:口语
云三嫂吓娄了,咚声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呦喂,绕了我们吧……大爷……绕了我们吧……”
云三嫂密集①下话,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抵拢她面前,当真就停住了脚步。她想:不可能下几句话,棒客的心就软了吧。
她整起耳朵一听,堂子头才都还叮叮咚咚的响,竟然一下子清静起来。于是她瞟起眼睛一看:原来李幺姑、张幺娘、黄大嫂、郭二公子、刘毕啊嘴儿他们,也跪在了地上。再一觑,咋连陈秀才、刘裁缝、窜脸胡、孙大贵、邱茶壶这些大男子,也是一块二块都跪在了地上。这下,云三嫂方才觉得,胆小一点,说不定还是好事哩。
云三嫂耸了耸肩膀,麻着胆子说道:“这位大爷,刚才如有冒犯之处,弱女子赔不是了。”
说着,云三嫂直起腰杆来。“你们有所不知呀,我们都是从流沙堰过来的苦命人。老的老小的小,实在造孽得很。我身后这些几十岁的老父老母,接连几天,连稀饭汤汤都没有喝上一口。至今饿着肚皮,肠子早干铁醒②。就算不打死他们,也撑不了多久呀。”
听云三嫂一番言语,棒客们都把目光转向了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
对棒客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心不狠手不辣。但今天,他们确实手软了。因为他们与跪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正县坝区。
九月间,他们躲避战乱,流落到此,杀了罗青山等人,夺了房产,占了村子。白天,他们只让少数人在外活动,多数人躲在隐蔽处。一有风吹草动,就倾巢出动。
当流沙堰这帮子人来到鼻梁岗后,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心眼儿颇多,他害怕大家知道他们的根根底底后,会以同样方式抢夺他们的村子。他们从鼻梁岗撵拢八层寺,不仅仅是为了抢劫,而是想把没有跑脱的乡亲关在庙里,一把火通通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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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密集:不断,快速。②铁醒:原指生锈,这里是缺乏润滑。
但云三嫂的一番言语,让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没隔好远的乡亲。他随即扫视一番,果然挂到①杨郎中也在其中。三年前,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跶个重病,是杨郎中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转来。不然,他的骨头早已打得鼓响。于是,他主动终止了他凶残的计划。
“云三嫂,不好了,不好了。”忽然,陈二嫂在背后蹄惊诧诧呐喊说,“曹二爸他……他……”
“曹二爸?”云三嫂明明知道曹兴发伤势严重,但她还是假白意思问道,“他怎么了……”
“他……”陈二嫂哭叫一声,“他不行了……”
“你?”云三嫂又大声问道,“你说啥子哦……”
侧边有人传话说道:“她说曹二爸不行了。”
“呀喂呐,我的天吔!”云三嫂抬头说道,“看吧,我们承头的人都拐了,请这位大爷放过我们一马吧。”
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听见曹二爸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如雷贯耳。在正县西北二门,就连几十岁的老头子,也要尊称曹兴发叫曹二爸。只要一提到曹二爸,几乎没有一个嫑得。
“懂了。就说拢这儿间,明天太阳上山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这里。今日之事,不得向外人提起,否则,休怪我们无情无义。”
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说话宰子,丢下一句话后,便与他的自伙子些②下山去了。
黄昏,山风呜儿啦呜儿啦的吹,看那劲仗,硬要把八层寺掀翻似的。曹兴发不行了,大家都来围着他。
“二爸,二爸!你醒醒,你醒醒。”良补锅匠、杨郎中、陈秀才、王铁匠、陈纸匠,他们不停地呐喊。“二爸,二爸吔……”
大脑壳儿在哭泣,马马儿在哭泣,云三嫂在哭泣,陈二嫂、周大大、郭二公子在哭泣,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哭泣。
“李大爷,曹二爸不行了。”王铁匠从人群中出来,对李茂盛说,“你不去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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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挂到:看到。②自伙子些:哥们儿或同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茂盛可没有说得,受他浪么多年的气,不咒他早点子死,就算对得起他了,还要我去看他。
王铁匠随即白他一眼,在心里骂道:龟儿子当真没得取头①。人都快要死了,还众了浪了②,硬是一个十足的小人!
天,打麻虾眼了。杨郎中守着曹兴发,又不断抬头注视着大开的庙门。因为江泥水匠、何老二、冯水生他们吆着毛驴儿走出山门的时候,杨郎中与良补锅匠、邱茶壶几个正抬着曹兴发。他没有紧跟杨大嫂一起冲出门去,与老婆娃娃分散了。这合儿,虽然棒客退走了,可他又担心起家人来。
曹兴发紧倒没有落气,杨郎中想跑,又忍不下那个心。这里头毕竟只有自己是郎中。当然,就是守着曹兴发,杨郎中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手头没得药。但是,如果他跑了,乡亲们肯定就要日诀他。
这头,如果杨郎中不出去找人,老婆娃娃,百分之百要埋怨他。他心头七上八下,恼火得很。
天擦黑时,曹兴发终因失血过多,独自走了。杨郎中方才硬起头皮说道:“良补锅匠,我的婆娘娃娃都在外前,把我担心死了。我想出去寻一下,这头你多操点心,看对不?”
“没来头,你去吧。还有郭二公子、周大爷,他们也是那气就心焦死了,像你一样,一家人这儿有点,儿有点。大家都不知道情况是咋个儿长起得。”良补锅匠非常理解杨郎中。“但你寻没寻到杨大嫂她们,都要记到回来扯一个回销。”
“晓得,他们先就说好的,在前里那个林子头等。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就转来了。”
杨郎中与郭二公子、周大爷等人走出庙门,拉伸往山下跑去。还早得很抵拢树林边边上,就见江泥水匠他们哭流扒涕上来了。也许这是棒客们设好的圈套,他们利便放走吆着毛驴儿的少数乡亲,而把大多数人堵死在古庙里头,使大家头尾没法照顾。江泥水匠他们出门以后,拉抻就把说定的林子头去等候乡亲们。林子到是比较隐秘,可这是古庙附近唯一的林子,棒客们码干③他们要把里面去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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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没得取头:没有人情味,差劲。②众了浪了:这样那样。③码干:断定。
江泥水匠他们将将钻起进去,就被事前埋伏在里头的棒客抢走毛驴儿,还挨一顿家伙。江泥水匠他们遭了壳子,逼到离开林子,返回古庙来找乡亲们。他们走出林子不远,又见一群棒客从古庙方向跑了过来。大家害怕,就伏在岩边,躲了一阵,方才慌慌张张跑起出来。
何老二哭着道:“师傅,我把毛驴儿整落了,我错了。”
杨郎中说:“落就落吧,只要人没有吃亏……”
杨大嫂说:“啥子没有吃亏哦?龟儿子些脚头锭子把我们整到处①。这些棒客,得军兵又有啥子区别嘛?说啊又说,我们硬是老水子钻风匣——两头都受气。”
周大大说:“说句良心话,这些棒客又比军兵稍微好点,他们对老年人下手就要轻些。”
黑脸娃儿也说:“是的,他们抢我的毛驴儿,还是没有打过我。”
“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大家都是没有隔好远点的人些。”杨郎中说,“你们嫑得,其中有两个,我还给他们治过病哩。”
“怪求不得②。”江泥水匠说,“我还默到冯水生告饶得快,就不掽他身上的东西了。”
“哪里哦,是我把东西吊到弄死不放,差点把手膀子给我?断。”冯水生说,“不然,一样喊日塌了。”
“毛驴掉就算了,”郭二公子说,“如果再把冯水生身上的东西抢起走,我硬是钉心③。”
关键时候,张端公走了,曹兴发也走了。有的人沉浸在悲痛之中,有的人却起了打猫儿心肠。
在大殿侧边的干坎上,窜脸胡、孙大贵、黄篾匠他们坐在地上,凴④着柱头,叽叽咕咕摆起龙门阵来。孙大贵自根来没有欢过头头儿,便胎侧边两块口气说:“这下嫑得喊哪个出来承头哦?没得头头儿咋对咹?”
“还消说咹啧?”窜脸胡随口说道,“当然是李茂盛喽。”
“李茂盛?”孙大贵把脑壳一蒋⑤,“爬拉?,打他求钱,走欠⑥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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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整到处:整到处与整安逸,意思都差不多。被欺负的程度到了顶点。②怪求不得:怪不得。③钉心:霉到极点。④凴:步奔切,音凭。靠,依也。方言读pēn。⑤一蒋:一偏。⑥走欠:差劲。
孙大贵不喜欢李茂盛,是因为孙大贵敌不过李茂盛。说心凶,大家都凶,啥事都想占赢手。但是,人家李茂盛对不对欢过里长,有得天独厚的老本摆在儿间。而孙大贵呢?只做过一点小生意。做生意吧,人家说母本都还算对,毕竟没有亏。可他连抹本①都不算,是做倒桶了的。在人事关系上,就大打折扣,输了一着。不过,孙大贵却比李茂盛还有城府。表面上,他一点不表现出来。嫑得他根根底底的人,还默到他飞对。
黄篾匠不了解孙大贵,老打老实说道:“咋整咹?找不到人得哇。”
孙大贵说:“你才说得安逸,一百多号人,连一块承头的都找不到嚯?我就不信。”
黄篾匠想了想,说:“那就只有良补锅匠。”
“唉,当真话。”窜脸胡也觉得,“良补锅匠还有点冲火哟,做事实在。虽然他脾气戆点②,但他直肠子性格好打交道。你看吧,连曹兴发都很拱服他。”
“枉求自。”孙大贵听到两人都在抬举良补锅匠,比了一下嘴巴(瞧不起比人的嘴型)说,“你们嫑得他这块人的性格,跟李茂盛壳壳儿不脱,完全一厄尔的。心凶得很,吃蛇得嫌短。他当头头儿,空了吹③。”
黄篾匠嫑得孙大贵心头是咋想的,反问一句说:“是背得哦?”
孙大贵说:“哼,慢慢个儿你就晓得了。如果他来承头,不把你整得像特儿宝才怪。”
接着,他们又扯到其他人身上去,可得孙大贵眼睛头,个个都不行。黄篾匠方才发觉孙大贵毛病深沉,继续摆下去没得意思,就主动把话题引到了侧边去:“唉,孙大贵,你晓得刚才那个婆娘呗?”
孙大贵问:“你说那个跪在地上密集磕头的婆娘啊?”
黄篾匠说:“嗷,我看她还飞加作劲④。”
“啧?”孙大贵听到黄篾匠又拱服云三嫂,心头就有点子毛区区的,“可不道你要喊她出来承头嚯?”
“咋可能喃?”黄篾匠说,“连她是哪里的人,我都还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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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抹本(抹到、抹住):不亏(不输不赢)。②脾气戆:固执。③空了吹:不行。④飞加作劲:非常厉害。
“就是嘛,一块女儿片片,她来承头?逗客笑差不多。”孙大贵用鄙削①的口气说道,“选撒都选不到她的身上去。”
窜脸胡说:“她是哪里的人呢?”
孙大贵说:“就我们那边张厨子的婆娘,大家都喊她云三嫂。”
“喔,你们那边的人嚯?”黄篾匠终于明白了,“这回子,喜得好她会说话。”
窜脸胡说:“不光会说话,人家还有低低儿胆量哦。一般女子家家,哪个敢哦?要不是她,今天嫑得要整成啥子样样。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这话一点说不假。”
黄篾匠说:“婆娘叫杀杠②,可是男人没得眼。”
“啥子男人哦。”孙大贵说,“死都死了。”
“死了?”黄篾匠吃惊地说,“怪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