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天晚上,就在队屋地坪里,烧起一堆大火,召开了追悼大会。由满三爹用一种带哭的腔调念了悼词。悼词中说,父亲热心助人,热爱集体,时刻以集体的事业为重。为抚养孩子,无数次拒绝媒婆劝他再娶的念头,不愧为一个大丈夫。致完悼词,队长满老倌伯伯从人丛中站了起来。他就站在我的旁边,声如洪钟。
他说:现在大山为集体的事业光荣牺牲了,他的孩子才八岁,现在就站在我的旁边,大家看怎么搞?没等大家回答,队长接着说:现在小狗,对了,张宏亮就是我们三十三户人家共同的孩子!我们都有责任将他抚养成人。说着,牵着我的手,逐个给长辈叩头。那天,我的额头起了好大一个疱。
我当时一直在想:要是父亲在天有灵,他一定不愿葬入土中,他一定会希望和母亲一起葬入水中。但愿他们的灵魂能结为一体吧!阿门!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夜里,锁呐响器乱奏,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可真热闹啊!木匠在乒乓啪啪地钉着棺材,那一下一下锤子钉在棺材上的嗡嗡声令人心慌。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在人群中窜来穿去的寻找着没有燃尽的爆竹,口里嚷着要吃那尚未煮熟的猪肉。当时,我真嫉妒他们的快乐。看着父亲躺在我面前搭起的棚子里一动不动,我嚎啕大哭。我的哭声首先是尖锐的,然后变得嘶哑。在嘶哑后不久,我便在父亲的前边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我只在别人的嘴里听说过母亲的存在,但那天夜里,我母亲那么美地来到我的梦中,轻轻抓住我的手,使我不忍离开。
我醒来时,无法相信竟真的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不相信我死去了整整八年的母亲会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生命最薄弱的时刻。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父亲的棺木已经钉好,在他的脚边点起了一豆灯火,灯光在微风中闪烁着,跳跃着,有一种阴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慌。然而与这种死亡的气息极不相称的是我似乎闻见一股春天的温馨的生机。
我的血管里似乎也有春的血在奔涌。我曾一直为此而羞耻觉得对不起刚刚冷却的父亲。多年之后,我突然明白,一切都是由于小叶的存在。小叶就坐在我的旁边,脸上还残留着几颗泪痕。此刻竟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身上披着她那件漂亮的灯芯绒上衣,我的头就枕在她温暖的胸脯上。“小叶…小叶……老师……你……我……”我的话喉管里咕咕着。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轻轻地踮起脚尖,想把衣服披回到老师的身上,我好想为她揩去脸上的那一滴泪痕。老师醒了,她紧紧地抱住我的头,有泪从她脸上滑落。“老师……”我哇的一声伏在老师的怀里哭了。“哭吧,哭一哭舒服点儿。”小叶老师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安慰着我。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真不愿再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小叶当时如果不是出于一种纯洁的与生俱来的天使般的爱心和无私广博的胸怀,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信心!在那个寒冷的鬼气森森的夜晚,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女,陪伴着一个孤单少年在那儿守着一具刚刚冷却不久的尸体过夜。
主人公的叙述是深情的。他嘴上刚吃完烧羊肉,残余的膻味仍在空气中弥漫着,炭末闪着红光,星星点点飞散在夜风里。
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沙哑,也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