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投进窗内的树影随阳光移动,在伯兰蒂图书馆这小小的一角,沉默是寇米特得到的唯一回应。
即使是他自己,也在沉默中茫然地盯着自己骨节粗大的手,久久无法从记忆中挣脱。
他还记得他愤怒地质问那些基斯村的人们,到底谁教他们这么做?难道他们真的以为神会因为这种野蛮而残忍的献祭赐福于他们?
回答他的男人一脸的理所当然。
“神赐给了我们一切,他让我们远离战争与疾病,给我们丰足的猎物……我们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他,又有什么不对呢?”
“既然如此,你干嘛不干脆献出自己的生命?!”寇米特向他怒吼。
“我的生命并不会比我的女儿更珍贵。”男人坦然的回答让他目瞪口呆,“何况她会比我们都更早回到神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任何痛苦和悲伤,对她来说,那不是更好吗?”
寇米特无言以对。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无法说服,也无力改变这些人。他找到了他认为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人……但那或许也是个错误。
他抬头看向其他人。凯立安把目光投向窗外,若有所思地发着呆,杜鲁怔怔地瞪着他,脸上的神情在恐惧与疑惑间徘徊,特拉维斯低着头,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抓挠着,双唇微微开合,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听起来谁是最值得怀疑的人吧?”
最终,是凯立安打破了沉默。
寇米特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但他不愿相信。
如果一切源于基斯村那场被他破坏的祭祀,知道那件事的人,除了当事者之外,只有科帕斯?芬顿……而他绝对有足够的威望和力量,让其他知道或不知道真相的人为他所用,甚至能毫不犹豫地对另一个牧师下手。
但……那是科帕斯?芬顿。
他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科帕斯时的情景。那时他还年轻,在一个短暂而炎热的盛夏护送一队商人从卡姆返回巴拉赫,途中经过一个刚被维因兹河洪水肆虐过的村庄,不得不从头开始的人们,脸上却没有他预料中的疲惫与绝望。
“有一位牧师在这里,他会帮助我们。”有人这样告诉寇米特。
在当时的寇米特看来,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帮助”。没有什么瞬间让倒塌的房屋恢复原状,让堆积的淤泥回到河床的奇迹,甚至也没有什么喋喋不休的传教,那位牧师只是教他们如何更快地重建家园,如何利用河水留下的馈赠,如何预防下一次的灾难……老实说,住在维因兹河边的人们并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但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这个经常被洪水袭击的村落,至少在还活着的人们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有牧师造访。
意识到自己仍旧在神明的看护之下,似乎已足够给他们力量。
传闻不过是耳边的风,寇米特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在准备离开时,他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牧师。
留着黑色短发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长袍,即使原本是白色,此刻也已经发灰。笔直的站姿初一看更像是个士兵,有着棱角分明的、略显严肃的面孔。在刚刚搭建起来的、简陋的小酒馆里,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向他致意,却又恭敬地保持着距离。
出门在外的商人总是分外虔诚地信奉着所有的神明。商队里的人对这个年轻的牧师十分热情,甚至慷慨地献上了金币和一些价值不菲的货物——矮人制作的珠宝,来自南方的香料、美酒和布匹……
名义上来说,那是进献给神的东西,寇米特从未听说过有哪个牧师会拒绝,但年轻人却笑着摇头。
“如果你们愿意拿这些换一些种子和工具运到这里,神会给你们同样的祝福。”
他说。
那时在寇米特心中涌起的不是敬佩而是鄙夷——与坦然接受相比,他更讨厌这样的惺惺作态。
大步走出酒馆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年轻人一次也没有提起他所信奉的神的名字……那实在有些奇怪。
即使几年后意外地成为耐瑟斯的信徒,对科帕斯有了更多的接触,最初的印象依旧根深蒂固地留在记忆深处。他不能否认科帕斯是个极其可靠、值得尊敬的牧师,他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却完美得近乎虚伪。
他严厉地告诫过自己,那是一种偏见,最初的那一丝鄙夷,却始终若有若无地存在着。
这反而让他更加不愿去怀疑科帕斯——他担心他的判断会被他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偏见所左右。
他再次看向特拉维斯。如果有谁能改变……或证实他的判断,特拉维斯绝对是其中之一。作为记录者,这个不会任何法术的手艺人几乎能把每个牧师的家谱都倒背如流。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特拉维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他在害怕——寇米特意识到。科帕斯当然是值得畏惧的,怕死也没什么可谴责……但寇米特下意识地觉得,真正让特拉维斯恐惧的并不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