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睁开了眼睛。
深海之中,静如永夜,他却恍惚听见悠远的歌声,低沉空灵,杳杳而来,如流水轻抚,微微牵动着灵魂。
可他灵魂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记忆,没有情感,只有无尽的火焰。
他该拥抱那火焰……那已是他如今唯一拥有的,他却仍不自觉地追寻着那幽渺的歌声。
微弱的光落在他金色的双眼中。浅浅的蓝光,如那歌声一般渺茫,他伸手去抓,只握了一手的空,冰冷的海水随之波动,微光摇曳,牵出一声低低的呢喃。
……永在你手心。
然后他才想起自己的名字。
斯科特。斯科特·克利瑟斯。
他听见谁的呼唤。一个人,或许多人,用不同的语调,带着欢乐,带着期盼,带着无奈,带着愤怒,带着失望,带着刻骨的仇恨,带着不变的信任,带着温暖的爱意。
光与水的颜色沉在他眼底,淹没那一片金黄。灵魂中的火焰永不熄灭……可他在,它才能在。
他动起来。沉重僵硬的身体仍难以控制,仿佛有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想要将他永远禁锢在此地,又仿佛是谁恳切的挽留。
但力量已随着意识一丝一缕地生出。他随手拔出扎在他腿上的长矛,疑惑于这锈迹斑斑的武器居然也能伤到他……他甚至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刺中他的。
血在海水中带出一丝暗色的痕迹,很快便消失。他回身面对那一片巨大的黑影——一条静静沉在海底的船。
沃瑞缇之墓。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它黑暗的船舱里出来的。
曾经的海盗之王,把作为自己坟墓的船建造得大而结实,而传说中迅捷无比,神出鬼没的尾刺号,却如骑士所珍爱的坐骑般沉默地陪伴在侧。这样的船在海上极其笨重,却能更长时间地抵御海水的侵蚀。依附其上的藤壶和海绵已将所有流畅的线条变得参差不齐,在微微变幻的光线中漾出狰狞而怪异的影子,像只守护着自己宝藏的怪物。
可真正的怪物是端坐其中的人。生命短暂的人类对“永恒”有着最为执着的追求,直至死亡也不肯放弃。“毒蝎”沃瑞缇死时尚且年轻,当他未曾改变的容颜在他紧握手中的珍珠柔和的光芒里显露,有一瞬竟像是会睁开双眼,重回世间。
他坐在一张长桌的上首,像一场欢宴的主人,像一位高贵的君主,精致的五官有着近乎妖异的美丽。而长桌两边,他曾经的手下正开怀畅饮,摆着最欢乐的姿势,神情却凝固在癫狂和恐惧之中,在静止百年的时光里显出难以形容的诡异。
沃瑞缇并不曾拥有深海之心……又或者,那颗也不过鸽蛋大小的珍珠,才是真正该被称为“深海之心”的宝物。
谁也不知道沃瑞缇是如何得到了它,它本属于海精灵,被那已灭绝的种族奉为圣物。可它或许能让时光冻结在某一刻,却并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斯科特并不在乎它有多么特别的能力,他需要的只是它足够强大的力量。然而此刻回想,那颗珍珠对他或许并不是毫无影响——他彻底丢失了一段记忆。
可仪式已完成,他能感觉得到。流动的海水让此地不会像地面那样变得全无生机,但周围广阔的范围之内,仍没有任何生物敢于靠近。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松懈下来的身体中沉着深深的疲惫。他收回视线,浮向海面。
他沉入海中时尚是深夜,如今太阳却已经升起。曾经虚弱下去的阳光仿佛已恢复了昔日的热烈,在这夏之海的边缘洒落延绵无尽的碎金。
有一刻斯科特竟被晃得睁不开眼……他似乎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
他放松四肢,任由自己漂在了海面之上。阳光炙烤下的海水有着微微的温度,温柔地将他托起,轻轻地摇晃。
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
醒来时一张渔网正当头撒下。他没动,像具真正的尸体,被一点一点拉向船只。头顶有人叽叽咕咕说着腔调怪异的通用语,或许是附近岛屿的渔民。
被拉上船的时他睁着眼睛,对上一张黑瘦的长脸。
那衣衫褴褛的渔民呆了呆,却并不显得如何恐惧,甚至都没松手让拉到一半的渔网落回手中,反而很有些淡定地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
斯科特翻上船,随手扯开渔网,坐了起来。
渔民看他一眼,又低头去看他像一张纸一般被轻易撕烂的渔网,依旧神情呆滞,看不出多少愤怒,也看不出多少畏惧。
船板上扑腾着一堆之前捕上来的鱼虾,船尾还蹲着个同样黑瘦的小孩,分辨不出男女,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看看他,又看看那张网。
斯科特的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这仪式会不分善恶地带走周围一定范围内所有生物的生命和灵魂,所以他选择了深夜……但即使真有人不幸被波及,也不该是这种样子,因为“失去生命和灵魂”,意味着彻底的死亡,而不是变傻
他举目四望,只见一片无尽的湛蓝,唯有北面隐约有一线灰影,像是座小小的岛屿,完全无法判断自己漂到了哪里。
他转向那男人,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独自一人太久,他似乎渐渐失去了正常沟通的能力,但如果有人先开口,他也还是能接上去的。
可没人开口。
他们六目相对,沉默不语,只有一堆濒死的鱼虾奋力挣扎,甚至有一条成功地跳回了海里。小小的渔船在海面上孤零零地漂着,漂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拿起船桨,重新开始划船。
他不问斯科特是谁,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斯科特就只好呆呆地坐着,觉得自己或许也该重新跳回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