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慢慢地笑了起来。
“啊……”她说,“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毕竟,我们的数量虽然不多,却绝对是恶魔之中最强大的。”
她端端正正地坐直,黑色的眼睛直视着他。埃德这会儿才发现,她的两只眼睛似乎有些不一样——一只深黑无光,一只看起来却很像列乌斯,仿佛有细碎的星光闪烁。
即便是现在,埃德也得承认,这样的眼睛实在是很迷人。而他也只能告诫自己,这样的“迷人”,代表的或许并不是灵魂或本性……它很可能只是某种需要十分警惕的能力。
他也的的确确一直保持着警惕,再加上三重塔的帮助,他应该没那么容易中招。
“这话听来大概有些可笑,”曼妮莎开口,她爽脆得像某种清甜的南方水果的声音,因为稍稍压低而显出格外的郑重:“我来这里,是代表‘一部分’恶魔,来寻求……与你们的合作。”
她的声音飘在空旷的大厅里,又缓缓落地。埃德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多半还是中了招——他在这确实可笑的一句话里,听出令人心动的真诚。
他认真地确认了一下他是不是真的中了什么魔法……即便没有,这也不是他能够立刻给出答复的问题。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渐渐凝滞。曼妮莎并没有催促,她安静地等待着,给埃德足够的时间来理解这句话——他的惊讶与迟疑,已经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反应。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她都只能得到警惕与猜疑。
那其中微妙的不同,就是她的机会所在。
“……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能帮你的。”埃德谨慎地开口。
曼妮莎微笑着,并不急于给出承诺或要求。
“我们还是……继续来讲讲故事吧。”她说,“不是神,或神之子的故事,不是什么伟大的创造或复仇,而是……我们的故事。或许你记得,又或许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的创造者,最初的造物,并没有多少智慧可言——包括我,和我的同伴们。”
它们能活下来,靠的是强悍的身躯。它们的自我意识,比那些只有本能、犹如野兽般的小恶魔也强不了太多。说好听一点是天真如孩童,说难听一点就是痴愚迟钝。人类花上一千年的时间就能从蒙昧之中挣脱,拥有自己的文明和语言,建起自己的王国与城市,它们却花了千万年的时间,才学会如何在荒凉又变幻不定的大地上,为自己建起一点容身之地。在它们空空荡荡,艰难运转的脑子里,除了“生存”的本能之外,偶尔也会有一点朦胧的期待,一点说不清的疑惑和好奇,一些美好或悲伤的情绪……却连找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些都做不到。
它们并不能确切地描述,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花了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又渐渐从思考之中得到更多的智慧。
有时它们会觉得,那是它们任性的神明想要让它们至少能听得懂他的抱怨和命令,有时它们又怀疑,或许有另一个神明,比如那个总有半只眼睛盯着地狱的欧默,悄悄地做了点什么,因为怜悯……或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最终拥有反抗和争夺的力量,让它们的创造者也得到点教训,学到点什么,而不是永远觊觎着另一个世界。
又或者,那不过是太过漫长的时间里,它们自己一点点累积起的改变。
无论如何,在安克兰回到地狱的时候,它们所建起的城市已经有不逊于人类的繁华,也已经完全能够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它们并不受宠爱,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随手做出来的玩具。
嫉妒是必然的,但它们并不那么讨厌安克兰。他虽冷淡寡言,却也聪明而理智,并不因为被温柔地叫一声“我的儿子”,就骄傲把自己的位置放在所有恶魔之上。而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为整个地狱带来的改变,远胜过他的“父亲”千万年的喋喋不休。
可惜,他并不喜欢地狱。他痛恨精灵,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可在他的认知之中,他也仍是个精灵,他爱星光下的森林,随风传来的歌声,奔腾向海的河流,四季不同的花朵……那些,都是地狱没有,也不会有的东西。
它们的永昼之地,是真正的神弃之地……可也是它们的家园,是它们辛辛苦苦,花了千万年的时间,才建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家园。它贫瘠而危险,却也曾有过平和与安宁。
被它的“创造者”,彻底破坏的安宁。
或许意识到它们对他的怨恨远胜过敬畏,在接受安克兰“成为一个被信仰和尊敬的神,从信仰之中获得力量”的建议之后,列乌斯创造出了更多的恶魔。它们的身躯不再像巨人那么庞大,不再强壮到连列乌斯自己都难以毁灭,但依然奇形怪状,又都看得出模仿另一个世界的生灵的痕迹。
以及,依然大多数没有什么智慧可言。
这样的“东西”,连曼妮莎自己都已经造得出来。
但有脑子的“后辈”总归是多了一些,看起来应该是件好事……可如果说曼妮莎和她的同伴诞生于一个精力无处发泄的神明的好奇和创造欲,后来的这些恶魔,却是诞生于他的怨恨,愤怒,骄傲与贪婪。
那是从一开始就刻在灵魂之中,根本无法改变的本性。
地狱日渐热闹,却也日渐混乱。
“从前,”曼妮莎在回忆中微微叹气,“我告诉过尼亚,并不是所有的恶魔都喜欢混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因为,当你身处那一片混乱之中,根本就没办法独善其身——我,在他看来,就已经足够‘混乱’的了。”
“……所以他还是你的人吗?”埃德见缝插针地突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