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窗外呜咽的北风,也挡住了从阴云后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月光。茉伊拉独自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桌上几点摇曳的烛光。
房间很大,华丽却冰冷,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模样,没有分毫改变。斯顿布奇的冬天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所以即便是国王的卧室里,也是没有壁炉的。巴尔克原本想给她换一个更舒适和安全的房间,她拒绝了,老人便也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裹紧了柔软的羊毛斗篷,自嘲地笑了笑——她甚至连蜡烛都没点太多,仿佛是担心那小小的火光会吓走什么。
她坐了很久,久到身体都有些僵硬……久到她以为她所等待的人今晚不会再出现。她垂下头,一时竟有些茫然。
她并不想睡在这个房间里。
然后她终于听到某种细微的声响。
她猛然回头,在床另一侧的角落,黑暗里,恍惚有个模糊的影子。而在她的注视之中,那影子动了起来。
安特·博弗德向前走出几步,显露在微微摇晃的火光之中。
茉伊拉缓缓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张脸不再是她上一次见到时,尚且凝固在恐惧与愤怒中的扭曲与肿胀,除了有些苍白,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活人……甚至回到了更年轻的时候。
年轻而英武……像是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个谦恭有礼,笑起来几乎还带点羞赧的,尚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
安特对她说过许多甜言蜜语,尤其爱告诉她,他对她如何一见钟情。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茉伊拉其实并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只知道那是一场宴会……可现在,看着那张依旧半隐在黑暗中的脸,她却突然想了起来。
那的确是一场宴会。那样的场合她总有些心不在焉,和似乎天生擅长,也喜欢交际的阿格尼丝不一样,她并不喜欢跟太多人打交道,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漂亮话……而她的父母也并不强求她做个“合格”的贵族淑女。
她总会悄悄地溜出去,找个地方透口气。而那一晚,当她在花园中对着一株白色的玫瑰发呆,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低低的说话声随风而来。
她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一头卷发的年轻人正站在长廊上,低声跟他的同伴说着什么,却也似乎有所察觉,在她的视线转过去的时候迅速抬眼。
他们的视线一触即分。茉伊拉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一双在月光与火光中半明半暗,深得发黑的眼。
她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并不希望有旁人听到他们的话,立刻匆匆离开。现在回想起来,那双眼睛里的光冷而厉,充满警惕与审视……与他后来出现在她眼前时的明朗与温柔,实在是判若两人。
此刻她甚至忍不住怀疑,那时的安特最初开始接近她,或许只是为了弄清她当时到底听到了多少。
她沉默了太久,久到原本胸有成竹的安特都有些不安起来。
“茉伊拉……”他轻声呼唤,“你是为我而来吗?”
他绕过床,想要给他的妻子一个久违的拥抱——微弱的光芒模糊了她脸上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而她微圆的蓝眼睛依旧像从前一样清澈。
但茉伊拉却在他靠近时受惊般连连后退,退得撞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那是足够明显的,拒绝的姿态。
火光因为安特走过时带起的风而猛烈地摇晃起来。当他猛地停下脚步,变幻的光影在他脸上舞动着,涂抹出非人的阴森与诡异。
“……用不着害怕。”他开口,语气温柔,“过来,摸摸我的胸口……那颗心脏依旧在为你跳动。”
他其实也并不擅长这样的甜言蜜语,甚至常被阿格尼丝取笑……但对付茉伊拉总是绰绰有余。
茉伊拉垂着头,在几个呼吸之间恢复了平静——她到底,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万事都不用操心的,“幸运的小女人”。
她抬头望向安特,并不怀疑他的话。他的脸虽苍白,唇上却有血色,而不是属于死者的青灰。
可他已经死了。
“可你已经死了。”她说,“安特……而死者有其归处。”
安特静静地看着她,蒙在眼中的那一点温柔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其下冰冷而黑沉的深潭。
“所以,”他轻笑,“你不远千里而来,就只为了告诉我,既然死了,就该好好地死个透?”
他的笑容渐渐扭曲,又逼近了一步:“死者有其归处,那后一句话,是‘生者不可强求’……可你求过吗?你没有,你大概只恨我死得还不够早吧?!”
茉伊拉摇头,却甚至得不到一个开口分辨的机会。
“你也对斯科特说过这样的话吗?你也曾经告诉他,即然死了,就不要回来打扰活人的安宁吗?”安特咆哮着。那其中的指责与嫉恨昭然若揭,茉伊拉脑子里轰地一空,忍无可忍地一巴掌甩了出去。
安特的脸被打得侧向一边,难以置信得好一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当他眼中的怒意渐渐燃成近乎疯狂的火焰,茉伊拉直视着他,语音冰冷,没有半分畏惧。
“我是你的妻子,斯科特是你的朋友……曾经是你的朋友。”她说,“以你的谨慎,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不要再为你的卑劣与贪婪找任何理由,安特·博弗德——”
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你真让我失望。直到现在……你可曾对斯科特,对你所做的事有分毫愧疚?”
安特没有回答,他脸上的神情却是最明确不过的答案。他眼中有恼怒,有愤恨,有不甘……却连半分稍稍自省的迟疑都没有。
他有什么错?他不过是被莉迪亚蒙骗,被曼西尼设计……又被所有人背叛。
茉伊拉居然有点忍不住想笑,笑她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她仰起头,压下眼中涌上的泪意。
“是我的错。”她平静地开口,“我不该还对你抱有任何希望。”
安特眼神阴鸷。
“什么希望?”他一字一句地问她,“希望我认错然后满怀愧疚地去死,还是希望我用这神明所赐的、死而复生的力量,成为你们想要的,刺向那神明的一把剑?”
“只是希望你还记得作为一个父亲,和一位国王的责任。”茉伊拉轻声回答,“如果你真的已经重新拥有了生命,我又有什么权力让你牺牲?可这新的生命……总该有些意义。”
“所以你依然想要我死。”安特狞笑,“只不过,总得死得有点用处。”
茉伊拉不再开口——她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那也……不是不行。”安特靠得更近,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的确是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更接近野兽的腥臭。
她本能扭开脸,却被安特粗鲁地捏住了下颌,不容抗拒地转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