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进了蝴蝶谷,没走几步就撞见了秦书生,秦书生见来人,惊得两个膝盖发软,差点跪在地上,手忙脚乱,话都说不利索了,心跳更是没了章法。
秦书生没认出墨良辰,和季长安也没说过几句话,只得借着凤灵岳掩盖尴尬,佯怒道,“凤姑娘!你你你太不像话!你把季小姐领到这里来干什么!不知道人家里都急坏了!”
凤灵岳撇着嘴,一脸无辜的模样,“是她自己要来的,我就帮着送过来,送到了我就走了!”
秦书生心说你可别走,“你等等!”扯着嗓子往里头喊,“施即休!出来领死吧!”这一声喊得凤灵岳心里也揪起来了,可是即休不知道在忙啥,他没听见,凤灵岳松了一口气。
季小姐这一路上可是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她看见秦书生这般慌乱的样子,自己反倒镇定下来了,端端正正施了个礼,“秦叔叔好。”
凤灵岳说,“秦大哥,好歹让我们进去喝口茶水,一路上可累坏了。”
这都是什么辈分。
无奈秦书生也只得先把人招待进来,叫人伺候茶水,秦书生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屁股上像长了火疖子,眼睛不敢抬,只在地上来回转悠,又叫人赶紧去把施即休找来,好给他解围。
秦书生盯着地说,“季小姐到我这来不合适,吃了晚饭住一宿,就赶紧回去吧。”越说声音越小。
季小姐只看着自己的茶杯,默不作声。
屋里一时没了动静,墨良辰咳了一声,“秦先生的蝴蝶谷是个好地方,不介意我带着灵岳和小玖去里面转转?这里好像冬日将尽,春日要来临的样子。”
还没等着秦书生点头,墨良辰已经拉着凤灵岳和小玖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蝴蝶谷的屋子,多半都是漏风的,就是一些竹楼子,木房子,四面都是关不上的窗,一些没有顶的,还有的四周都只是壁幔的。
秦书生喜欢这种四面敞开的地方,他觉得舒坦,哪怕冬天冷,他也要这样,为此没少被施即休收拾,到处点炉子。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穿堂的风声过,凉飕飕的,秦书生被那安静逼得,不得不直面季长安。
季长安的脸被风吹得发红,秦书生赶紧拿了一个大氅,远远地递给季长安,季长安拿在手里抱着,低着头,那话在心里过了几个来回,才斟酌着开了口,“秦叔叔,我这么远来了,你能同我,好生说几句话么。”那声音里透着点乞求,听着真让人心碎。
秦书生五脏揪到一起抽动着,他真想把那人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仔细地一字一句诉说,不让她冷,不让她难受,可是,这怎么行呢。
秦书生眼角发热,把脸别到旁边,硬是压住了那涌动的情潮。
“长安那。”秦书生转过脸时已经换上了一脸的焦虑和关切,“前几日长留来了,跪在这求我放过你。”
季长安低头听着。
秦书生接着说,“长安确实是千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你好比那月宫里的仙子,像天上的星辰,你高高在上,洁白无暇,青春年少,你该稳坐华堂,你不应双脚踏进我这泥地里来,脏了你的鞋,湿了你的衣衫,污了你明眸皓齿,长留说得对啊,我哪里配得上你?我不能害你呀!”
季长安还是不出声,轻轻地抽着鼻子,秦书生又说,“况且,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老友,按辈分,你是我的侄女,是我的晚辈,你也叫我一声叔叔,是否你我更该谨守礼法,我不能害你,不能害长留,也不能害你父亲。”
秦书生顿了一会,有些激动,“我是个什么玩意呀?花心又薄情!一把年纪,换了多少个红颜知己!自以为对哪个都有真心,但其实呢,个个真心便是个个无情!我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伤一个!我无情无义,寡廉鲜耻!长安你怎么能……想来靠近我这么个腌臜的人!”秦书生说得自己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是了,竟还委屈起来。
季长安沉默许久,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秦叔叔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没想过?便是从头到尾反复考虑周全,才决定走这条路的。”
秦书生张口结舌,不等他开口,季长安接着说,“只是叔叔别再这样说自己,什么泥里土里,叔叔在长安心里,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有最醇厚的性情,有这世间最真挚的心,不拘泥于这俗世的蝇营狗苟,潇洒倜傥,因此人人爱戴,旁人看不看得透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得透,这便是我千里奔袭而来的理由,我心心念念的原因。”季长安抬头,不再低头,不再躲闪,双眼定定地看向秦书生,“叔叔也不必说别的,只说在你心里,可也有为长安动过一次心?”
秦书生猛然抬头与季长安对视了一眼,然后匆匆转过去,咬着牙昧着良心说,“没有过。”秦书生是多容易动情的人,落花尚且伤情,垂柳也能让他落泪,他怎么可能看着这么个温柔可人,才情高绝的姑娘,而毫不动心?
但是秦书生头脑里,尚存了一丝理智。
季长安冻得鼻头发红,嘴唇青紫,两行热泪突然垂下来,就两行,再没有了。
她没有哭哭啼啼,该说的她都说清楚,她也相信秦书生听明白了,带着泪笑了一声,“呵,我曾听说乌鸦的故事,还以为自己也能有那样的幸运,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抬手抹了一下脸,仍旧笑着,“不管叔叔是真的没有过,还是为了前面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既然叔叔说没有,我又怎能强求。”
秦书生心里拧着个的酸,放柔了声音,“抱歉了,长安,我的心思,离开之前那首诗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后来那些怕是让你有所误会的诗,并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写的。”
秦书生讶异错愕,“你自己写的?”
“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给你写诗,写了还是睡不着,便再起来照着你的字迹写一首回诗,当是你写给我的,读着这样的诗,才能在快天亮的时候,得一个时辰的安眠。”季长安说得楚楚可怜。
秦书生都要被她说得掉下眼泪来了,要不是俩人中间差了这么些年月,要不是她是季白眉的闺女,该是多么好的天赐良缘。
秦书生心里想,尚未开始便害你这么苦,哪还敢造次。
嘴上却说,“是秦某唐突,不该害大小姐误会。”
“如此我也明白了,等会墨师傅和灵岳回来,我们就该回去了。”
两人不再说话,天色暗了下来,秦书生在夕阳余晖中,默默地陪季长安坐着。
再说跑到谷里去溜达的那三个人,小玖没走多远便不肯走了,说小姐在里面,我不能走远,得在这守着。
只剩下师徒二人在这山谷里慢慢走,边走边聊,“也不知道他俩人谈得怎么样。”走着走着爬上一道小山坡,这山坡想是不常有人来,积雪还在,薄薄的一层蒙在坡上,没有任何脚印破坏,显得此间十分安静,到了坡顶往下望,白茫茫的春雪地上,有一个宽敞的亭子,亭下站着一人,披着墨绿色的大氅,在一张桌子前,手里拿着笔,时而低头在写着什么。
他好像有点冻脚,正翘起一只脚,脚尖朝下,往地面磕一磕,一会再换另外一只脚磕一磕,亭子外面有一个人,半大孩子,正在打拳,不知是什么拳,很久才出一招,动作十分缓慢,那亭子底下的人,写了一会,搁下笔,去那半大孩子旁边指点几句,然后再回来接着写。
墨良辰问灵岳,“这位是你的朋友么?”虽然是明知故问。
灵岳清浅一笑,“算是吧。”
“那你叫他聊聊,我往后面去逛逛。”墨良辰说着就往后隐退,凤灵岳站在坡顶静静地看了施即休好一会,直等到即休无意间抬了一下头,往坡顶上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用没拿笔的手揉了揉眼,仿佛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过了一会又抬头看,发现那人影还是定定地站在那,便叫那孩子,“十郎,十郎!你转过来,看看坡顶上有人吗?”
十郎转过身,用力地睁了睁那双小眼,即休看着他那仔细分辨的样子就觉得够呛,还感叹自己现在这么厉害,能思念化影了?
若是幻影,只能远远地看,不能走近,怕一走近,就散了。
十郎看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那不是有个姐姐站在坡顶上!”
即休似是不信,“认识么?”
十郎摇头。
即休猛地撂下笔,“十郎自己玩吧!”撒腿就往坡顶上跑,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一边跑一边喊,“小七!小七!是你吗?”
等跑到坡顶上了,那人影还不散,心里却疑惑着,这怎可能?心脏通通地跳着,站到凤灵岳面前,眉眼都要挤到一起了,“小七,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要死了吧!”
凤灵岳一见他这疯癫模样,顿生烦恼,故意拉着脸不笑,“我来了你怎么就要死了?”
“嗐,我前几天乌鸦嘴,说要是你来看我,死了也值!”
凤灵岳在心里憋着笑不让他看出来,只说了一句,“幼稚!”
施即休再上前两步,“快说说,是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凤灵岳冷哼一声,“找你干嘛?是第三庄季家的千金来找秦大哥,我一路护送过来——”,怎料话还没说完,即休全身突然紧绷起来,一把拉住凤灵岳拽到自己身后,差点把人耸倒了,凤灵岳吓了一跳,只听即休暴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即休的身体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高手盯着他们,身后凤灵岳赶紧把手臂挣脱出来,“施即休!又发什么疯!那是我二师父!”
墨良辰在远处闪了身,朝着他们招了招手,然后又往别处去了,即休这才松懈下来,“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厉害的师父?”施即休那一日在烟霞,只顾着打架,根本不记得墨良辰。
凤灵岳从即休身后出来,开始往坡下走,施即休这个人,想跟他好好说两句话都不成,一惊一乍,而且不能给他一个好脸色,特别容易蹬鼻子上脸,凤灵岳假装不快,“你管我哪里找的。”
即休像个毛毛虫似的跟着,“你要学功夫,我教你呀,找那老头干什么?”
凤灵岳闭紧了嘴唇,知道要再说下去,即休嘴里不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索性不答。
下了坡,迎上了墨良辰和小玖,一齐往秦书生那边走去,进了屋,天色昏暗,那俩人坐在朦胧的暮色中,气氛有些古怪,见这些人进来,季小姐说,“墨师傅,灵岳,我和秦叔叔已经谈好了,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辛苦两位,我们这就返程吧。”
秦书生坐在椅子里十分难受,不是他赶人走的么,这会儿听了人家说要走的话,心里又难过。
施即休第一个不干了,“不是刚来吗?怎么这就要走呢?好歹……”即休委屈的眼神望着凤灵岳,“好歹留一宿……说说话也行啊……”
巡逻的祥娃突然跑进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祥娃神色慌张,“秦大哥,来人了!”
众人全都望向祥娃,秦书生腾地站起来,“什么人!”
还不等祥娃回话,屋里铺进来黑漆漆的一群人。
秦书生赶紧上前两步,握住来人的手,叫了声,“老季!”
那季白眉一张圆脸扭曲着,可见是一路带着气愤奔波而来。
原来季长留回去之后,说没在蝴蝶谷找到季长安,季白眉不信,派人继续四处寻找,自己在庄子里坐不住,生意也没心思料理,一应全丢给长媳,自己带了人,亲自往蝴蝶谷来,这一进来倒是好,抓了个现行。
季白眉挣脱秦书生的手掌,眼里神色阴郁,往季长安跟前来,季长安慌张站起,叫了声,“爹爹!”
季白眉脸上像有一把火在燎着眉毛,眉尾翻翘,举起手掌二话没说,一个介天响的巴掌落在了季长安脸上,季小姐身娇体弱哪受过这个?被打倒在地,头砰地一声磕在一旁的案几角上,残阳映照下,季小姐只剩下一个剪影,脸上留下一行水渍,汇集到下巴上,滴落在地,不知是血还是泪。
季白眉一声暴喝,“你还要不要脸!”
季小姐伏在地上一声不吭,灵岳使劲摆脱即休的拉扯,走上来蹲在季长安身后,伸手撑住季长安的胳膊,才发现她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
秦书生和墨良辰一并抢上前拉住季白眉,怕他再动手,俩人一起开口,墨良辰说,“有话好好说,怎么就知道打孩子!”
秦书生说,“老季!你不要冲动,我与长安已经说好——”
季白眉再一次挣脱秦书生的手掌,“说好什么?秦掌门!你没有当过父母的,你可知道我这心里是什么感觉?”季白眉紧着脸,手指戳向自己胸膛,“我心如刀割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心如刀割?”
秦书生一时语塞,他也曾心如刀割,但不是这么个割法,此刻他隐约有了一点感觉,老季的反应不过分,也只能承受着他的怒火。
季白眉在初临的夜幕中,一对眼白倒是十分明亮,声泪俱下,“那是我十几年日日夜夜捧在掌心的明珠!她竟然为了你,这么的糟蹋自己,她糟蹋的是我这老父亲的心啊!”
没人敢进来点灯,一群人就在模糊的暗影中,隐藏着自己的情绪,暴露着各自的脆弱。
季白眉接着泣诉,“她娘走得早,我一个糙汉子又当爹又当妈,生怕她有一顿吃不好睡不香,怕婆子们伺候不好,日日亲自关照,我给她锦衣玉食,教她诗书礼仪,我怕她受一丁点的委屈,她倒好!她这样报答我!她要是看上个随便什么混小子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呀!秦神秀!”
季白眉哭得喘不上气,秦书生也只是能在一旁陪着愁苦,“老季……”。
季白眉在地上转着圈哭,哭着哭着又笑了,“这是天道报应吗?啊?是我自己引狼入室!我罪有应得……”
季白眉转过身,朝着秦书生叩首,“秦老弟!当哥哥的今日求你!”季白眉说着竟然要给秦书生跪下去,却被秦书生一把拦住,满脸忧愁,“季兄有什么吩咐,秦书生无有不从,你只管讲!”
季白眉眉目恳切,“照理说秦老弟对第三庄的恩情,季某该永世铭记,他日若有所需,我老头就算用命报还也不为过,但眼下……今日我带走长安,往后我们姓季的,再不进你蝴蝶谷一步,你也别再去我第三庄,江湖行走,若有见面之日,我们姓季的先退避十里,你我就此,不复相见,恩断义绝!”
秦书生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扶住季白眉的手,季小姐也扭转过身,多少惊愕的目光汇集在他身上,秦书生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唐突的结局,望着季老兄那乞求的眼神,此一刻,他仿佛也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
秦书生别无选择,紧紧地抿着嘴唇,咬出一字,“好。”
秦书生背过身去,抬头望窗外松枝,在夜风下摇曳,强定着心神,“即休,掌灯,送客!”声音里一片死寂肃杀和绝望。
施即休悄咩咩地招招手,有人进来点上了几盏油灯,众人的表情都已经收拾好了,门口第三庄的人,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一条通道来,季白眉朝着秦书生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季长安身边,伸手拉她的手臂,“长安,起来,回家。”
季长安脸上泪刚刚干了,痕迹仍在,额头一点血迹,一旁凤灵岳用力扶起大小姐,眼看着季长安就要站好了,凤灵岳无意间对上了季白眉一眼,刹那间身如针刺一般,凤灵岳惊叫了一声,松开了季长安的手,急急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在了墙柱上,手里胡乱摸来了块景观石,朝着季白眉就扔了过去。
仿佛受到了巨大惊吓,在场众人全被这变故惊到了。
凤灵岳像是突然陷入癫狂,不管手里抓到什么东西,都疯狂地往季白眉身上扔,手边没东西了,便手脚挥舞着往季白眉扑过去,嘴里大喊,“杀了你!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