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风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华成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成峰又道,“出去吧!”
程风雪心里百转千回,怎么就发生了这急转直下的变化,他不是这些天都挺享受她的照顾么,怎么突然就出了问题,他这般暴躁,语气里竟没有一丝怜惜,但又想想这些天他对自己的安排百依百顺,难道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吗?程风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也分不清哪个才是虚幻,哪个是真实,脸臊得通红,再多一秒也待不下去了,抱着湿衣裳,哭着跑了出去,迎头撞上了正要进屋的弦月,程风雪险些倒地,一把被弦月扶住,两人匆匆对视一眼,程风雪转头又奔了出去。
弦月进屋,和成峰聊了一会,见他心不在焉,气息急躁,也没说几句就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成峰便开始刻意回避着程风雪,甚至教功夫的时候,也留意不要碰到她,但是程风雪并没有和他生气,反而加倍地小心谨慎起来,望着他的眼神都是怯怯的,看得华成峰心慌,一看见成峰朝她看过来,赶紧就躲闪开。
不光是对成峰这样,程风雪对所有人都更加恭谨,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成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苛刻了些。她本就是在黑暗和龃龉里长起来的人,有那样一个执拗的母亲和绝情的父亲,她太害怕这世态炎凉,人心多变,旁人一个眼神,她都要回去斟酌许久,是不是自己哪又做得不妥当了,她委曲求全,极尽谄媚地对待每一个人,只盼着他们能给一个好脸。
华成峰救了她,留下了她,她真是发自内心的愿意为成峰赴汤蹈火,泼个洗脚水算什么,就算让她喝她也喝得下去,只要还让她留在这。
原本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掏心掏肝地对他好,就心甘情愿变成他脚下的泥巴,但也不知怎么着,突然就想要有点回报,突然就有了点期待。
华成峰冷落她,她也就不敢再往华成峰跟前靠,便自己躲得远远的,什么脏活累活也能干,到处赔着谦卑的笑脸。
没了程风雪的照看,弦月和闻善顾着成峰的日常,由于他时常一个人发呆发愣,俩徒弟忙起来也顾不上他,成峰眼看着就瘦削下去,胡子长长了不刮,头发也不梳,日常呲着毛,没人盯着他换洗衣服,没几日就变得乞丐兮兮的模样。
程风雪看见了,心疼得躲在一旁抹眼泪,去找弦月,做了饭让弦月去给成峰送吃送喝,让弦月定期去拿了成峰的脏衣回来洗,事还是做,只是不露面了,眼见着成峰又有了点起色,但是程风雪那个样子,弦月看着不落忍,他好像和程风雪找到某种共鸣,都是历尽了人间苦难的人,弦月想来想去,找华成峰,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对他说,“师……师父……我想给……程师妹求个情……”
华成峰已经许久没见到程风雪,问弦月,“怎么了?”
“程师妹犯了什么错,师父罚她就是,师父这样冷落着她,我看她那样子,实在可怜,程师妹想来……不敢忤逆师父……只要师父别再这样把她当外人,她做什么不肯的?程师妹关心师父,却不敢往师父跟前来,你那些衣物吃食,都是程师妹辛苦料理的,只是托我送到师父跟前来……弦月不明白,有什么错,师父不能原谅的……”
成峰对自己的冷淡仿佛不觉,反过来问弦月,“是我真的对她太冷漠了些?”
弦月点头,“总是不如对我和闻善好,自然也不如对成雨哥好,程师妹是个可怜人,师父既然救了她,就别让她再过那心如死灰的日子。”
成峰想起那日对她的责骂,再听弦月这些话,也倍感自责,“师父一个糙汉子,要说照顾女孩子,还真的不知道怎么照顾,不知怎么就伤了她们的心,她们的心又十分脆弱,尤其是风雪,哎,罢罢罢,弦月,你也替师父多看顾她。”
“我自然可以,只是我看顾,不如师父自己看顾着有用,师父多和她说一句话,比我说百句千句还有用。”
成峰心里暗暗赞叹,弦月这小子,别的本事倒还不好说,懂女孩子的心思倒是一绝,从前还教他怎么去讨灵岳的欢心,如今又敏锐地觉察到程风雪的心思,嘿,成峰倒是想和他学一学,“你去叫风雪过来吧,我和她道个歉。”
弦月一咧嘴,赶紧叫来了程风雪,程风雪简直是嗫着脚走进来的,头都不敢抬一下,成峰看见了也不落忍,也就收起了那冷脸,程风雪隔着丈许的距离站着,不抬头,其实眼里已经又蓄满了泪,这屋她都多久没进来了,竟有种隔世之感。
成峰不擅长干这个,眼睛不敢直接看,看看桌子看看窗子,支支吾吾,“风雪呀,嗯,我那个,有时候脾气不太好,自己又控制不住,对你发了火,你别见怪。”相当敷衍。
程风雪不抬头,“嗯”。
“我的意思是说,我这邋遢点没关系,你别为我做那些下人做的事,你就像弦月和闻善一样,好好学武,帮我看顾着歃血盟,就行了,你——你一个姑娘家,要把自己当成个尊贵人儿,这样旁人才看得起,别去——做那些掉价的事。”成峰也算是把自己所有的文采都用上了,也不知程风雪能不能明白。
只听程风雪低着头说,“我伺候成峰哥哥,不觉得掉价,只觉得开心。”
成峰叹口气,挠了挠乱蓬蓬的头,看来这姑娘不明白,“风雪,你真的不用伺候我,这样,今后你若能做到像弦月和闻善一样,你就和他们一起可以到我这里来,你要是还像从前一样,我真的看不得,我——”
程风雪打断成峰,“成峰哥哥,我知道了。”说着转身出去了。
这一次谈完之后,一开始的几天里,程风雪果真和两位师兄一样,只是日日练武,和师兄们一起吃饭,一同给师父汇报功夫进展,旁的什么也不做,但是坚持了没几日,她手又痒了,人这一辈子啊,要做什么事,走什么路,好像真是娘胎里带来的。
又开始管起了华成峰的吃穿住行,而且仿佛变本加厉,以致有一天晚上华成峰洗澡,坐在澡盆子里喊弦月来给他搓背,弦月不知干什么去了,没听见,却被她给听见了,就拎了个搓背巾进来了,成峰背对着门,也不知道进来的是谁,只听见脚步声,而后那人便在他后背上咔咔地搓了起来,成峰眯着眼,心想,弦月今日怎么手法还进步了,搓得他十分舒爽,竟有些昏昏欲睡,迷瞪了一会儿,又被搓得清醒,叫了声,“弦月啊——”
“弦月”并不答话,成峰也没留意,等到搓好了,“弦月”把成峰的衣裳都拿过来了,成峰滋溜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光着个身子,才看见面前站着的竟然是程风雪,简直无处可躲,呼的一声又钻回了水里,但是晚了,毕竟刚刚大大方方,都已经让人家一览无余了,成峰又怒了起来,“你你你——怎么是你!!”
程风雪将衣衫放在大木盆一旁的方凳上,背过了身,“成峰哥哥刚才叫人——无人应,我就——就进来了。”
“你你——你怎么——你可知男女有别!你都多大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的,哎!算了算了,你快出去吧!”
程风雪也觉得羞,扭身就往门口跑,成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上了中衣,躲到了帐子后面,竖着耳朵听,怎么久久没有传来开门的动静,突然听见一声,那声音离得很近,就在帐子另一侧,声音细弱,转转柔柔,“成峰哥哥要是……要是需要……我晚上……留下来陪你……”
华成峰脑子轰的一声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裆,心中暗叫完蛋,被她看见了,话说成峰也正是青春年少,身体里好像有火熊熊,华成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横着嗓,“你可还知道廉耻!快出去!你永远也别动这个心思,我是你师父!”
那边竟然没有离去的脚步声,成峰不由得凝神细听,能听见程风雪的呼吸声,好像挂了浆,在夜里留下了丝丝痕迹,静默了一会,听见说,“便是给成峰哥哥做个侍妾、当个玩意儿,我也愿意的。”那声音虽小,但是字字都敲在华成峰几要碎裂的天灵盖上。
华成峰燥得满脸通红,硬是骂道,“你快滚出去!别说这些疯话!不伦不类!要是再说一次,便把你赶出歃血盟去!滚!”
一旁传来了抽泣声,接着脚步声跑了出去,华成峰这才靠在墙上出了口气,那强撑住的意志,差一点点就决堤。
程风雪蹲在树下呜呜呜地哭,这可好,多难堪的话都说出去了,只可惜啊,赌输了。
哭了许久,突然身上多了件袍子,抬着泪眼看,是弦月,弦月问她,“程师妹,谁欺负你了?”
程风雪说不出,只觉得越加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越发的动人心弦,弦月的目光冷了冷,“是他。”
程风雪哭得更婉转悠扬起来,但那声音压抑着,像怕惊扰了旁人。弦月就在一旁默默陪着她,许久才说,“你配不上他,何苦糟践自己。”
程风雪内心翻涌,心里想着自己这名字不好,一时间感觉十几年的风雪,顷刻都压在了头上,压得她的长脖子弯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颈间锥心刺骨地疼,抱成一团的身子好像在不停地缩小,就要缩成一只蝼蚁。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把自己看尊贵,她当自己只配当个玩意儿。程风雪哭了多久,弦月就陪了多久,谁叫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华成峰更加焦躁,程风雪的心思显然已经表露无遗,他再痴呆也看得出来了,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程风雪的情感有些病态,让他忍不住想躲避,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是,接下去,该以什么样的面孔对待她?华成峰抓耳挠腮,不得其解。
但是他并没有为难很久,就有人来帮他解决问题了,三月末,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好时节,韩师叔带了个青年人回来,报过家门,知道那人是无影门秦书生的门下。
韩嘉年当时在襄阳,在望天临的资助下重修歃血盟,已经初具规模。
那日这青年人来到歃血盟找华成峰,说是秦掌门有信要带给他,韩嘉年验证过这人的身份,就带着回来了,还带回了先华盟主留给华成雨的一只铁箱。
华成峰先见了来人,拆了秦书生的信,脑袋瓜子嗡地一声炸开来,登登倒退两步,险些跌倒,被左右徒弟扶住。
信上说施即休日前死于汴梁丞相府,尸体在汴京墙头悬挂了三天,秦书生正在筹谋打算,要去丞相府给施即休报仇雪恨,问华成峰,是否愿意同去,四月下旬出发,在此之前他都在蝴蝶谷等华成峰。
丞相府?那不就是凤灵岳的家?华成峰突然想起在烟霞的时候,凤灵岳曾发疯一样地要杀施即休,而且那不是她第一次要杀他,之前已经有过几次险些害得施即休丧命了,这一次,难道凤灵岳得手了?
成峰一时有点转不过来,心里千百个猜想,没有一个是正经头绪。
这一头还没理清楚呢,韩师叔又来报,那个大铁皮箱子表面上生了许多锈,还带着一股土腥味,铁箱子表面上有一个十分复杂的黄铜锁,韩师叔说这是先华盟主每年都会对他交代一遍的东西,要是有一天他遭遇不测,这个箱子挖出来,留给华成雨。
韩师叔也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华成峰听了这话,原本已经慌乱的脑子又受了一记重击,看来他爹爹处心积虑为华成雨想好了所有的后路,箱子里是什么东西说不上,但一定是好东西,成峰本来以为自己心里已经和父亲及华成雨和解了,可此刻看到那精细的黄铜锁,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败了,他不知对手是谁,只知自己败得溃不成军,转念又想起来那个被他丢在襄阳城外的孩子,华成峰一阵苦笑,叹天意弄人。
但是无论有多少苦难,他还是立即整好了行装,带着夏弦月,心里总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出门飞奔往蝴蝶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