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休往后缩了缩身子,确实是他先离弃的,于是脸上现出了一丝惭愧颜色,从前容寿着实对他很好,除了那些让他心里充满羞愧自责的时刻。此刻容寿说的这些活,他看不透是否真心,但确有几分道理,于是收敛了些尖刻,低声说,“离开之前,我也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太师的。”
“算了算了,要不要回来,咱们晚些再说,先吃点东西,为父要是没记错,这些都是你从前惯爱吃的,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有,来来来!”
容寿亲自给即休夹了菜,即休耸耸肩,虽然不那样尖刻了,但身上透着一股倔强与坚决,“太师还是先说说与我师父的事情吧。”
容寿脸上的容光与期冀暗下去些,但是也没有多么伤神,施即休来了汴京,这是他姓容的地盘,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和他磨。容寿放下了筷子,抬头曲起双眼,目光好像穿越了时光。
容寿的政途一早走得并不顺利,三十几岁的时候,才算发迹起来,但这一起,就是无限荣光,扶摇直上,很快就升至知开封府,此后二十几年,历经三位皇帝当政,三次大起大落,但每落一次,便能起得更高。绍圣元年,是容寿摔得最惨的一次,也就是凤灵岳出生的那一年。
算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只是过去写的两篇文章,被元佑旧党抓住了把柄,说他是王相走狗。容寿被贬出知太原府,灵岳就是在那出生的,悲苦的日子直过了八年,调来调去,总不得入京,直到元符二年,上位者换了人,有了个好机会。
新帝初始不喜爱容寿,但在贺雀的帮助下,容寿不动声色,谋划钻营,借着新帝修饰熙、丰政事的时机大展身手,投其所好,多番筹谋运作,又经两年,终于回了汴京,初始任代理户部尚书,并很快升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位极人臣只有一步之遥。
容寿是在知太原府及永兴军的几年里,经人辗转介绍,得知了这太行山一条小支脉上的胥蒙山里住着一位老神仙,谋略、医术、数术、占卜、武术、兵法无一不通。
那时候他每年上胥蒙山三四次,前几次都是白跑,人家老神仙根本不见他,但是容郡守真情感动上天,神仙也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有一天,见到了老神仙。容寿最开始几次去见老神仙,只是闲聊,下下棋,喝喝茶,带了些寻常的酒和茶,若贵重了怕吓着老先生。
开口求人之前先攻心,把自己的理想抱负,对天下大势的判断,一样样铺陈给贺雀听,贺雀初始并不搭茬,直到容寿说到,本朝至今,也就还剩下不足五十年的寿数了。
贺雀接了一句,“不足三十年。”
打那以后,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容寿才有机会请教贺雀,如何才能回他夜夜梦里都想回的汴京。
后来,容氏全家人欢欢喜喜搬回了汴京。
返京后半年,容寿又带着重病的福康公主返回胥蒙山,几番哀求,贺雀治好了福康郡主的病,于贺雀,是功德,于容寿,是功劳。容寿说汴京城遥远,往后不能时常来胥蒙山,想找贺雀老仙讨个长久的法。
贺雀给容寿指了两个人,要是想掌控朝堂,有一个名叫何令君的职方员外郎,虽然现下官不大,但是是个有谋略之人,让容寿去结交,要是想拿兵权,贺雀又指了个人,让容寿把自己的小徒弟施即休带下山,贺雀说,“年纪虽然小了点,才十四,且养两年,将来定有大用。”
容寿带回了施即休,七年后施即休与何令君,便是容寿如日中天的左膀右臂。
即休听着何令君的名字,细细思索,那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比秦书生更像书生,他曾在相府宴席上见过几次,但从未说过话,何令君看人的眼神像是会说话,即休今日还能想起何令君当年经常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他,但是他那时候不懂,如今想才明白始末。
那日卜言行给他看的那个白绸子,何令君是他的四师兄。
这一番指点过后,贺雀与容寿辞行,容寿这中间有十二年与贺雀中断了联系,直到三年前。
那一次容寿病了,满朝文武,一众朝臣,卿客门生,全来列队探望。
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容寿躺在床上一一接见了登门的人,毕竟容寿病一次也不是易事,一场病好,相府恨不得再多造三间仓库,来堆放这几日的收成。
但这其中有个不识时务的,从前是容寿的门生,叫做张经幡,是个武将。在容氏门下几年,没有太好的机会,便辞了容太师,转投了宣静王麾下。
他来的时候,容寿本见都不想见他,但下人没拦住,让他闯进来了,他现在是宣静王的人,容寿不得不应付几句。自从八年前那事之后,容寿已经和宣静王分道扬镳,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这也是二人保命的法门,但日子久了,俩人就真的冷淡下来了,好像真的产生了什么隔阂。
那张经幡哭丧着脸,哪像来探望的,跪在地上不起,抽抽搭搭,容寿强忍着怒意应付。
也怪他那些日子疲懒,没留心看,许久才发觉,张经幡有话不方便说。那一日天晚,容寿便叫关门谢客,只留下张经幡一人。那张经幡却没有旁的话,只是开口求容寿,让他再回容府。
容寿气得脸色发青,为他屏退了左右,谢了宾客,他竟然只是要说这个,正要发怒,却从张经幡絮絮叨叨的诉说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张经幡去了宣静王府,前几年都没什么机会到宣静王面前,就跟着一众门客做些可有可无的琐事。直到有一个机会,张经幡被派了一个看守犯人的活,本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没想到仍然见不到宣静王,也不知道看守的是谁,在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两年,感觉不会再出头了。
那地方三个月才轮换一次看守,这次他刚刚从地底下出来,赶上容寿生病,有机会混进容府,赶紧哀求。
容寿觉得奇怪,什么犯人不是在汴京城刑部大牢?不是在应天府大牢?需要宣静王府亲自看押,而且看上去看押极其严格,容寿一时忘了发怒,探究起来。
容寿半倚在宽大奢华的雕蟒金塌上,问那张经幡,“在什么地方看守?看守的是什么人?”
张经幡跪在地上,“回太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从北城门出去往北约二十五里,进齐良山,行半个时辰,便是那入口,深入地下,从山腰钻进去往下大约要走半日,才到那地方,太师您说,平地上要走半日,大约也有四五十里,这往底下钻这么久,该是多深的地方?那地方有个地下的水潭,潭水中间是座……石棺,漂浮在潭水之间。我们平常都是在外围看守,说是看守,两年来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不知道里边关着的是什么人。”
容寿越发疑惑,宣静王府有这样的事?他不自觉地坐直了些身体,这样奇怪的事,那张经幡竟这般懵懂,“一次也没有在近处看过么?”
“回太师,每三个月我有两次机会近前去,那石棺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的两侧,有两个铁栅栏门,一个是送饭进去的,另一个是递便桶出来的,我每三个月便要排班去送一次饭,收一次便桶,只一次恍惚看见一双眼,那眼灰蒙蒙的,看不出什么奇特,再便没有别的接触了,领队的不让我们问,也不让我们看,告诉只管干好自己的差。可看好了,也没什么奖励,太师您看,这样的日子可还有什么盼头?所以才厚着脸皮求到太师门上。”
这可钓起了容寿的好奇心,他叫人拿了些钱财珠宝给张经幡,柔声对他说,“经幡暂且忍耐,手头要是不宽裕,只管到我这里来,你是个人才,不该被埋没至此,若你愿意,帮我去那边仔细打探打探,那关押的究竟是什么人,事成之后,我调你到我府上,就跟在我手边,若是做得好,我委你重任。”
容寿目光灼灼,仿似情深义重,那张经幡感动得伏地痛哭,不停叩谢太师恩德。
他这一去,就是半年。
再不来,容寿都要把这事忘了,而且那时的心情也寡淡了许多,日子久了,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了,但是这次张经幡一开口,容寿就又被吸引住了。
张经幡说,“属下听了太师的安排,这次下去,第一回送饭的时候,就仔细地往那铁栅栏门里看了看,但是并没看见什么,大约过了一个月,轮到属下去收便桶,那铁栅栏门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看不出别的,只觉得苍老,但是那人开口和属下说了一句话。”
容寿斜了他一眼,“说了什么?怎么还和我卖关子?”
张经幡赶紧磕头,“属下不敢,那人说,‘你主子是谁?’”
容寿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是哪位高人?只是一个月前去多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张经幡另觅良木了。
容寿胸腔里提着一口气,“你怎么回的?”
张经幡脸色一尬,“属……属下着实没料到他能这样问我,一时间没……没答出来,又怕被旁的人发现,稍一慌神,那双眼就隐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容寿站了起来,眉头紧锁,眼珠翻转,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对张经幡说,你告诉他。
这一回容寿可当回事了,尽管平日里琐事缠身,但经常能从一堆琐事里,猛然间想起这一件来,算算日子,还要好久,心里又抓又痒,甚至黑夜中,容寿几次惊醒,好像那双苍老、黝黑、深邃的眼睛,隔着万千岁月,直接望到他眼前来。
左等右等,又过了半年,那张经幡没让老太师失望,从值守上下来,衣裳都没换,就来了太师府,太师此番对他的态度又十分不同了,特别亲昵。
张经幡说,“太师,此次属下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和他说了,‘我的主子是当朝上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容寿’,那人也只是从栅栏口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属下心里十分惊慌,不知道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容寿等不了他那慢慢的描述,“他是谁?”
“他说,‘告诉你主子,我是贺雀。’”就这么一句,张经幡还有点心虚,不知道这一句话有没有用,低着头,却往上翻着眼睛看。
哪想到能见到容太师如此失态的时候,容寿听了这句话,登登后退几步,险些摔在地上,堪堪落入椅子里,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嘴里喃喃着,“慢石先生……”
从这往后,容寿便和贺雀说上话了,只是说得十分缓慢,半年才能说上一句,务必言简意赅,因此一切起因和过程都暂且略过,直讲要害。
在贺雀的指导下,容寿帮他找到了卜言行,卜言行那一日十分高兴,这许多年,他们师兄弟都以为师父死了。
容寿还用了一次机会,把施即休死了的事情让张经幡去告诉了贺雀,贺雀回了一句话,“偌儿没死。”
容寿的心里说不上是喜还是忧,是苦还是乐。
容寿对施即休说,“老父还能有什么所图,无非是求高位安稳,厚禄不绝,福荫子孙,你师父真是个神人,他只要愿意点拨我几句,顶得过我等凡人十年苦功。”
即休眼神有些涣散,“太师今日所得,还不足么?”
容寿叹了口气,两眼落寞,“我今日在这个位子上,看似天下无人能比,其实犹如日日行走在刀锋虎牙之颠,若一招不慎,将万劫不复,不能不日日提心吊胆,小心周旋,老父岁数大啦,不能再从这个位子上掉下去啦,再干几年,高位稳退,告老还乡,才是正途啊。”
即休不能理解为何容寿如此执着浮云名利,容寿也不能理解为何施即休不要富贵荣华,终是不欢而散。
一切谜团,全系于贺雀一身,只有把他救出来,即休心里的一千个抓心挠肝的问号才能解开,此刻他也有点迫不及待了,但是张经幡得需要再过五天才能轮岗退下来,即休只能等。
容寿离去之后,卜言行和施即休回了盛隆客栈,卜言行没多久就睡下了,不知道施即休已经像鸟一样飞出去了。
即休去了宣静王府,那王府和他记忆中已经有许多不同了,没点几盏灯,看上去十分破败,甚至不如寻常的富庶人家,即休心里疑惑。他还看见了宣静王,王爷站在没什么摆设的空旷的书房书桌前,提着笔,正在凝眉思索,四周的窗和门都大开着,不时有零星的下人走过。
宣静王老了,即休想,已经不是当年的风流闲王了。王府上空兜了一圈,守备稀松,难道重兵都派去了守贺雀?师父一点功夫也不会,哪用得着重兵把守?离开了宣静王府,往北城门飞过去,出了城,上了齐良山,但是没找到任何有人守卫的痕迹,也找不到容寿转述的入口。
三分败兴,即休扭头又回了城里,城门的守卫仿佛全盲了,看不见那只凌空而过的大鸟。
即休路过丞相府,这里倒是灯火通明,还有隐隐的歌唱和笑声,奇怪,从前他怎么没留意到丞相府繁华的?只有一个角落黯淡无光,透露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冷清,即休不知为何,就被那清冷感吸引,他低了些,看过去,吊着一盏小灯的门上写着‘流亭阁’三个字。
即休心里突然过了一阵酥麻,这院子里只有两个姑娘,一个婆子,好像只是用来打扫和看院子的,全无戒备,想是已经许久没人打理过这里了,三个人都在各自的榻上,昏昏欲睡,即休呼地就闪进去,好像风中散梦,聚不成型,看不见影。
即休慢慢轻轻地穿过一条回廊,找到了主屋,门关着,但是没拴,即休推开门,没一点声响,那卧房更是冷清,没有灯,只有月光铺陈而下,那月光又太轻盈,如水波动,罩在榻上,好像有一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月光安睡在那里一样。
即休坐在那榻边,轻轻脱了鞋,落下了帐子,躺了下来,他细细地闻了闻那绣花枕和凉锦被,就是她的味道,即休把那锦被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也埋在被子里面,伴着那淡淡兰香,美美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