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年之期已到,华成峰并没有回来。
那通天塔近日越发猖獗,好些门派都被灭了门,就连玄雅堂五个分舵,几乎去其二三,新任秦教主几次三番莅临南阳玄雅堂总部,亲自坐镇,几乎于事无补,秦教主只能让门下人收敛行迹,掩藏起来,好保留些实力,好像中原武林此番要被人一锅端了,秦书生琢磨着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就算端,也要打个明明白白的仗,要是打不过,再认栽。
秦书生暗中安排了一些新近选拔出来的好手,各个亲自培植,秦书生此人最善蛊惑人心,跟人家聊天,把那些小兄弟各个聊得泪眼姗姗,赌咒发愿,要为秦书生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神农教的教众从前在陈慈悲蒋玄武手底下的时候,都是靠惧怕度日,就像陈慈悲曾说,我不要他们爱戴,我要他们怕就行了,好像棍棒底下出孝子,他们哪见过秦书生这样的阵仗,秦书生一人上阵,好似他全家,跟他推心置腹,畅谈过去未来,那些从前连老教主陈慈悲面都没见过的小兄弟,此刻正被新教主握着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连宋依稀都觉得秦书生这样有点掉价,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有用,秦书生说,真心交付,才能换来真心,宋依稀有些错愕,也有人跟他们这样的人谈真心。
想想多久以前,她还是豆蔻年华,初见秦书生风流潇洒,为之心动,两人曾有过短暂个把月的赤诚相交,后来……秦书生变心了,看见了别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就跟人走了,本来这一码宋依稀也不大当个事,这都过去三五年了,可到如今,看他为玄雅堂亲自奔走,从前陈圣主一字难求,秦书生却与她并肩作战,对人人都付真心,酒酣词畅,那性情竟从未变过,越看便越觉得他如旧日一样,风流倜傥,历经时日,愈添芳华。
但是今时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她完全明白,秦书生对她没留一丝私人恩怨,也无私人恩情,今时所作所为,尽是为了神农教,或者,他是为了整个武林。
难怪无影门当年人说三千门众,井井有条,出手必中,除了防如城坚壁清野,守如瓶润物无声,世人竟真以为秦书生是个只会风花雪月的书呆子么。
可再怎样,如今也就只能看看吧。
秦书生把这些人派到各个门派去,教他们如何乔装,如何在路上躲避通天塔的人,如何进入各门各派,如何与这些门派的掌门相谈,如何告诉这些掌门隐蔽行事,他约众人六月十八日,汇聚襄阳,原歃血盟旧府,共商对抗通天塔大计。
秦书生之所以对通天塔之事如此上心,也是因为灵岳的请求,通天塔三个字她曾在有名司调查福康公主受伤起因的卷宗上见过,但是当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如今这江湖上凭空便冒出来一个通天塔,究竟是前尘旧事?还有有人冒名顶替?福康公主同施即休受的伤一样,那这通天塔是否与施即休失踪有关系?她想求个明白,这番因由,秦书生自己也想搞清楚,万一能在这里找到施即休呢。
趁着灵岳现在还只是失去了嗅觉,应该要给她一个交代。
之所以把地点选在襄阳,一是因为襄阳有玄雅堂水曲分舵,虽然曾经被华成峰捣毁过,但是如今已经重建,方便他们落脚,二就是因为歃血盟,虽然歃血盟散了,但是那仍然有好多好手在,可堪一用,且华成峰曾对他说过,新建的歃血盟有许多防御工事,如果通天塔真的发难,可抵挡一二。
秦书生叫闻善去问过路子规同意,又联络了过去歃血盟的许多旧人,没几日,各地都有人乔装打扮,纷纷潜入襄阳城。
各路英雄尽显神通,可能真的是被通天塔吓怕了,或者是求生欲望太强,秦书生都没料到能来这么多人,歃血盟里外都要挤满了,秦书生令人严密防查,禁止生人进入,好在秦书生混迹江湖多年,来的人他基本上都认识,有许多老朋友都来了,虽然见面尴尬,但却可放心不少,谁叫秦书生从前欠的风流债太多了呢!
惠无双来了,刘玄妙也来了,惠无双还是孤身一人,但是自从宋依稀接手玄雅堂之后,惠山剑派好歹不挨欺负了。
刘玄妙嫁人了,那人和秦书生站一块,简直好像是他的翻版,这就更尴尬,但是那人比秦书生老实,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一副怂相。不过秦书生尴尬多了,也就不觉着了,他最怕见的是季小姐,还好她不是什么掌门,自然也不会在这场合出现。
一切就在如火如荼又密不透风地进行着,秦书生自以为天衣无缝,哪听到恶魔就在他睡榻之侧掩口大笑。
六月十八,反通天塔联盟会在歃血盟旧府地下的一个议事厅开会,各路人马在那议事厅里坐立难安,秦书生来之前,他们已经纷纷议论了许久,有的说正事,有的不说正事,短短两三年,江湖人马已经几乎换了个遍,左手从首席开始是路子规、净慧、林小元、方九环、梅步高,右手依次是柳花明、沈翎金、颉挪道长、杜静师太、刘玄妙,方九环身后坐着望春心,宣河黎响、联约盟其他各派掌门、齐闻善用轮车推着夏弦月等等也都到了现场,那阵仗简直比洛阳掌门人大会也不遑多让。
照约定的时间晚了许久,秦书生还不出现,他还在地上没下来,来了个他想不到的人,正激动得要哭鼻子。
就在秦书生刚要下来开会那会,门口有守卫来报,说来人没有拿约定的名帖,守卫拦着不让进,那人非要进来,让守卫进来报一下名字,说秦书生自然会放他进去,秦书生料想他好像没有遗漏哪个叫得出名字的门派,十分疑惑,便问来人叫什么名字,守卫说,来人说叫守如瓶。
秦书生眼泪马上就下来了,一点也不矜持,赶紧往门口跑,差点在门槛子上绊倒,硌掉了一只鞋,也不管,便一只鞋一只袜子跑到门口,果真见如瓶正喜盈盈地站在门口,仿佛一朵盛开的桃花,秦书生将这一年没见的兄弟紧紧搂在怀里,激动大哭。
因而误了开会的时辰。
秦书生说,“这一年你在哪里?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你们的消息,有时候想起来,心里十分难过,你们还好吗?如城好吗?”
如瓶弯着嘴,弯着眼,满眼都是笑意,拉着他一惯的长调,“我的好大哥——都好,都好,你别担心,大哥可好?看着也不错吗!”
秦书生紧紧握着如瓶的手,“我也好!只是时常太过想念你们,你如何找到我的?如城知道你来吗?”
“大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这一年你在哪我都知道,虽然你一个图也没给我画过。我要来看你,我哥自然不会拦我,他已经知道了庆芽山的事情不怪你,是通天塔做的,因此也希望我来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只是……他现在有些生气你做了神农教的教主……”如瓶咬着嘴唇,两眼像个小狗一样盯着秦书生。
秦书生叹了一口气,“哎!这事说来话长,下面还有很多人在等,我们先下去商议,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到了议事厅门口,如瓶说,“大哥,别惊动他们,我就在后面呆着,你不用管我。”
秦书生点头,如瓶隐入人群之中,秦书生往主座上走过去,立定向众人抱拳鞠躬,“抱歉诸位,一点小事耽误了些时间,现下我们开始吧。”
下面仍然有小声的议论,秦书生说,“今日借东道主歃血盟旧府的地方,烦请各位远道而来,原因诸位都知道,通天塔不知是何方神圣,这大半年对江湖各门派突下杀手,武林各派几乎半数腰斩,这样下去,离全军覆没也不远了,秦某徒享虚名多年,蒙各派同盟人士看重,在此召集诸位,大家集思广益,看看对这通天塔都有什么讯息,我们来汇总一下,再一同制定应敌之策。”
这话说了,底下仍然私语切切,不知在议论些什么,秦书生纳闷,这些人都积极地来了,为何一谈正事,他们却全都不应。
这时候少林寺净慧清了清嗓子,“秦掌门所言甚是,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如今通天塔之祸,是整个武林共同的灾难,少林寺曾被通天塔攻击过一次,但他们那次仿佛并未用真正的实力,我们动用了十八棍僧就把他们拦下了,往后再没来过,因此我们能提供的经验有限,不过制定出方案,少林寺愿全力支持,共抗通天塔。”
净慧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讥笑,众人寻声望去,那发笑之人是联约盟中的一个掌门,正站在齐闻善旁边,闻善这几年个头窜了很多,人也退去了娃娃气,脸上的线条硬朗了许多,闻善瞪了那人一眼,“这位是浦掌门吧?缘何发笑?”
那浦掌门是联约盟中一个小门派的掌门,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两手臂抱在胸前,见闻善发问,往前走了两步,拿腔拿调,“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诸位大门派的掌门,如今的江湖,要听秦先生这新任的神农教教主的话了吗?秦先生自甘堕落,做了邪教的教主,怎么大家都要听他的话,是正道无人了吗?”
人群中一片慌乱,许多门派顾着自家防守,还不知道秦书生已经脱离了无影门,成了神农教的新教主,议论声大了起来,有人说,怎么秦掌门变成秦教主了?什么时候神农教能统领江湖正派人士了?
那一旁柳花明也摆出了个“自找的”表情,那浦掌门要不是受他指示,哪敢说这样的话。
秦书生两手伸出往下压,提高声调,“诸位!诸位听我一句!”声音稍稍小了些,“如今的神农教已经不同往日,曾经作恶多端的并非是整个神农教,只是蒋玄武时期的玄雅堂,如今蒋玄武已经不在,玄雅堂自那以后早已严明法纪,未再出现过不当言行,自我接任教主之后,又在整个神农教范围内制定了新的奖罚条款,若有不守法纪之人,我们自当有所惩罚,此事江湖中人人都可见证,且秦某今日也不是要当谁的家,做谁的主,只是希望能凝结众人之力共抗强敌,诸位自可推举贤能之才,全当秦某牵线搭桥,抛砖引玉。”
底下又议论了两声,听杜静师太点着头说,“无论秦先生是哪派掌门,先生这番话倒是合理,如果大家对秦先生的身份有意见,大可以另行推举,但贫尼首先言明,贫尼不能做这个领头人,净慧方丈愿意做吗?”
净慧手捻佛珠,“杀伐之事,贫僧做不来。”
杜静师太又问,“颉挪道长?柳盟主?金公子?”
那颉挪道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然不应,一年前在湘南派对付华成峰时候,已经让他丢尽了面子,沈翎金也知道如今江湖上的人都看轻他,不愿讨这个嫌,那柳花明到没有很快接话,稍等了一会儿,说,“论资历,我自然不如秦先生,当然我们也不是不服气秦先生的资历,只是秦先生说神农教如今法纪严明,不作奸犯科,若真是如此,诸位也不防给神农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代秦掌门问一句,在坐诸位,是否有人对秦先生此番言论不信服的?若是这神农教并非像秦先生所说,仍然豪强霸道,烧杀抢夺,那我们今日就要论一论秦先生的资格了。”
人群中有人点头,互相应和,突然一位上下八字胡,穿着粗制绫罗绸缎的掌门冲到了大厅中间,向众人行礼,然后自报家门,“在下赤水帮福安楠,有一事要向秦教主举报。”
秦书生身体前倾,“福帮主请讲!”
福安楠微微躬身,“在下举报贵教红袖楼的头领沈西楼!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滥杀无辜,竟赚些黑心钱,教主不管管,神农教想回归正道,实在说不过去!”
秦书生不知为何,他一说这话,心里重重地咯噔一声响。
还不待秦书生做声,一旁的柳花明又接话,“哦?竟有这样的事?福帮主细说说!”
那福安楠倒是演得好,“柳盟主,倒也不必太细说,那沈老板行事一向如此,手段狠辣,可没见他从秦教主接任就改恶向善了,要是说起来,只说一件也够了,就在半月前,我家的义女琳琅失踪了!原本还以为是遭了通天塔的毒手,可是帮中人手细细查下来,就在我们来襄阳的路上——”
那福安楠用手捂住了嘴,似是不忍再说,柳花明好个催促,福安楠才继续讲,“找到了琳琅的尸体,我们顺着尸身上的一些痕迹追查过去,琳琅原来是被那沈西楼害了!琳琅是和我家里人吵了一架出来的,流落到洛阳,那沈西楼见琳琅长得好,又是个孤苦无依的姑娘,便把她诱骗到红袖楼中,百般引诱逼迫,让她做那低等的妓女,强迫她卖身,琳琅自然不从,竟然被沈西楼活活打死……”
福安楠说着竟大哭起来,“抛尸荒野!这样的事沈西楼年年干!日日干!净找些孤苦无依的姑娘,那红袖楼做的都是些无本的生意!秦教主每日吃喝玩乐,可知用的都是这些丧良心的钱?”福安楠手指着秦书生,咄咄逼人。
一旁柳花明又在附和,“红袖楼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确实不怎么光彩,这大家也都有所了解,那么秦教主,既然要大家同心同力,共抗强敌,就不该有福帮主这样受自己盟友欺负的事,此事恐怕还得秦教主给个说法才是。”
有人看得懂,有人看不懂,有人看热闹,此刻,秦书生已经上了他们的贼套。
秦书生思索片刻,“若是红袖楼果真如此行事,我回去自当仔细料理,定会给福帮主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不能听福帮主一家之词,我要仔细查过才能决断。”
底下林小元突然出声,“不如请沈老板来当面对质,我听说沈老板人也在襄阳呢!”
秦书生似乎是反射性地答了一句,“他不在。”
林小元又说,“秦先生这么肯定?不如……查一查?”
秦书生压低声音问一旁的宋依稀,“他在吗?”
宋依稀附耳说,“确实在,不过他们怎么知道的?沈尊主担心襄阳出事,赶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秦书生叹了口气,脸拉得老长,不大高兴的样子,对宋依稀说,“让他来!”
宋依稀领命去了,屋里除了一些人低低的议论,再没别的声响,秦书生生气一样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脑子里已经反复翻腾,这些人究竟要搞什么鬼。
议论声中,议事厅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那沈西楼一袭扎眼的红衣,十分嚣张地走进来,目不斜视,一屋子的人,没一个他能放在眼里,唯独走到秦书生面前,跪地行礼,“见过教主!教主传唤,不知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