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亦舒不愿再想,卢文昭也不再继续。
两个人静坐两旁,默然无言。
卢文昭显然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脖颈上,手腕上都是错落的疤痕和新鲜的伤口。
卫亦舒一时不忍细看,他倒是极自然的用袖子轻轻遮了。
沈素洁回来时,卢文昭正与她说起江全的簪花会。
“小娘子中的魁首总是袁家四妹妹,卫阿姊若是早来两个月,还能看见她的花车游街。”
卫亦舒点点头,“我偶然听袁大郎说起过两句。”
卢文昭笑了笑,“阿兄素来端庄自持,连我都不曾听他谈这些身外事,看来卫阿姊与阿兄很是相熟。”
卫亦舒正要说什么,沈素洁便掀了帘子进来,笑意盈盈,好似没有看到卢文昭一般。
“阿姊今日睡得好么?”
卫亦舒移目看向他,“尚可。”
沈素洁点点头,这才看向卢文昭,神情淡淡,卢文昭便起身向她告辞,“文昭告辞。”
说是告辞,其实不过是软禁在一个院子里。
沈素洁等她走了,方才道“阿姊方才在说什么?”
他像是偶然提及,无意问起,卫亦舒却没有真的当他随口一问,慎之又慎选了个答案“只是说起了江全的旧事。”
沈素洁坐在她身侧,微微侧首就能触到她发间晃动的珠坠。
“我以为阿姊会想起旧人。”
卫亦舒微微蹙眉,“你在说什么?”
沈素洁垂下眼帘,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吃味罢了。”
“倘若没有我,阿姊多半会守约嫁给袁从简。”
卫亦舒一时无话。
他却已经先起身走了,珠帘被他用力拨开,晃动得厉害。
日子难得安宁两日,卢文昭并不怎么出房,即便同在一个院子里,也几乎不怎么见面。
即便被如意请出来喝杯茶水,他也只在院子里,喝过了,他就起身告辞。
“好心请他,还提防着我们。”
如意不知其中缘故,忿忿不平的嘟囔着。
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口里说着提防,其实不过是以为他看不起卫亦舒这个无媒私奔的女郎。
堂堂侯府贵女,落到如今与一个陌生男人同居一院的地步,还被对方轻视。
这样的屈辱,除了卫亦舒,也只有她介意了。
“我想吃浮元子,如意,你再去替我做一碗,好不好?”
如意叹了口气,“我怎么敢说不好,只是那东西吃多了不好克化,女郎少吃些才好。”
卫亦舒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轻轻点头道了声好。
直到她走了,方才回过神。
卢文昭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遥遥看着她,面具之下,是一双了然的双眸。
卫亦舒转身回了房间。
夜里雨又下了,寒风更加凛冽。
如意护好手中的食盒一面快步往房内赶去。
见到沈素洁身边的亲卫,脸色就不大好,漠然进了房。
一进来就喊她“女郎,我带浮元子来了。”
沈素洁难得坐在一边,自己看着自己的书。
晦暗的夜色中,他的神情也难辨起来。
卫亦舒端坐一旁,看着她将东西拿出来,又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忍不住轻笑道“我不多吃,只吃一颗,你放心。”
“你去把里面的匣子拿出来。”
等她拿来了,卫亦舒已经吃了一颗,碗里还有两颗冒着热气的滚白的浮元子。
“这里头装得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如意呈到她面前,卫亦舒伸手打开来,里面都是些金玉翡翠的玩意儿。
灯光下熠熠生辉,十分夺目。
“还有两颗,你替我吃了。”
如意往里间的沈素洁看去,见他怡然自得的看着书,便接了过来吃着。
“这些都是我替你准备的,回了新县,或是嫁人生子,或是终老一生,都是够用的。”
如意嚼着,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卫亦舒伸手抚在她的脸上,柔声道“如意,回去见一见你的父母兄弟,假使他们不好,这些东西你都要自己收好了,不要叫他们看见,知道吗?”
“女郎说这些做什么。”
卫亦舒看着她将东西都吃下去了,方才道“如意,就当你替我去看一看斯越,好不好?”
如意霎时眼眶一红,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话。
“他必定受了许多苦头,你替我去见见他,告诉他我一切都好,叫他不要回宛南。”
“好不好?”
“我不去。”
可是没等她再说些什么,强烈的眩晕感便袭来。
如意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却只听她道“替我去见见他。”
卫亦舒扶着她的头慢慢放在桌子上,沈素洁已经起身过来了。
“阿姊舍不得,不如留着她。”
卫亦舒闭上眼,摇摇头道“不必了。”
沈素洁弯腰将她扶起往内室去。
掀开珠帘的刹那,她转头看向如意,忽然道“沈素洁,她们会好好活着,对不对?”
沈素洁擦去她脸上的泪,“阿姊放心。”
送走了团圆和梁成碧,现在又送走了如意。
卫亦舒的心事才真正的了结。
而公孙芳和的结局,也终于来临。
重阳节当日,公孙芳和最后一支精兵被留在了陶中。
众人仓惶,想要退守陇西,却被早已等待多时的谢常剠之兄领兵追击而来。
三面夹击之下,大势彻底去了。
只要越过佘春山关,公孙芳和便可退守陇西春州一隅。
公孙芳和坐在马上,回头一一看去,看着那些或是焦急或是退缩或是疑心的目光,秾丽的面容不复往昔的风流快慰,目光深沉,神情难辨。
从开始的步步紧逼,到如今逃窜佘春。
不过半载而已。
十数年的筹谋,到如今,不过万余人的兵马。
“再下是何处?”
裴静朝往下看了看,方才道“和新州的州口,灵鹿关。”
公孙芳和点点头,随即命人先行进城。
卫亦舒坐在马上,本以为他打算退居陇西,本想跟着他们直接进去,沈素洁却拉住了她。
直到全部人马都进城了,他依旧默然不语。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沈素洁了解她,可在这些时日的相处中,她何尝不是也将他了解了大半。
沈素洁看着里间来往的兵士,声音有些沉,夹杂着她分辨不清的诡谲情绪。
“阿姊,你恨我吗?”
这句话来得突兀又平静,她一时怔在那里。
沈素洁忽而一笑,“阿姊,你自然是恨我的。”
“鹿灵关内有个极为灵验的观音庙,我得空了就带阿姊去看看。”
卫亦舒心中不安,见他要走,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沈素洁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我和阿姊置气这么久,还以为阿姊总会过来哄哄我的。”
她才要说什么时候吵过架,突然就想到了那天在卢文昭走后说的话。
他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却难得没有要和她争辩到底的念头。
若是再往前些,他恐怕非要听到她低头认错不可。
“我与袁从简从来都是清清白白。”
沈素洁摩挲着她的手,迟迟没有说话。
卫亦舒也不再辩解,只静静看着他。
天色越来越晚,城内已然喧闹动起来。
“阿姊还记得那天调戏你的人么?”
眼见她再度露出茫然的神情,沈素洁轻轻笑了笑,却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森然的寒意。
“我扶阿姊一把,阿姊都恨不得即刻就与我撇清干系,遑论平素避我如蛇蝎,原来换作别人,阿姊也是可以宽宏大量的。”
卫亦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刻薄起来,可是听见了这句话,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
沈素洁勾住她别开的脸,“我叫人将他剥了皮,做了灯笼。”
短短几个字,从他眼眸中看到的,全是诡谲漠然,让她觉得骨子里都浸着冷意。
她将他的手拨开,避开了视线,才觉得能喘过气,“我不想听这些,进去吧。”
沈素洁将她的手再度握住,不再说这些。
只是夜里她还是做起了噩梦,目之所及,街市一片血红,连带着月色都染上了几分阴森的可怖来。
一声声女郎从四面八方传来,有男有女,等她好不容易看到卫家的灯笼时,一阵风将灯笼吹动了,待它翻过来,却是一双瞪得极大极红的眼珠子。
“阿姊,我在这里。”
她陡然惊醒,翁鸣声尤在,连带着手脚都在发麻。
沈素洁将她抱进怀里安抚,”阿姊别怕,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