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仲明的视线随着身体的坠落往上飘移,掠过最接近天际的望神台,掠过直入九霄的雪峰,飞入遥不可及的云端。
这是他登上巅峰以来,日夜壮志满怀仰望的景色。
当站在世界最高处的时候,本能会催使人往更高处走,一步也不能后退,否则就会被天下人耻笑。
他们会说,天下第一的纪仲明,也不过如此。
也会老,会死,会和一个凡人一样埋入坟冢。
他不愿退出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不愿坠下世人搭建禁锢住他的神台。
可是,沧海终有一日也会变成桑田,高山亦不能无限接近苍穹。
纪仲明一生修习幻术,堪称无人能及,到头来自己却逃脱不了权欲和力量的幻象。
而今,这座无人逾越的高山,终于从不可一世的巅峰轰隆倒塌。
几乎与此同时,钱氏心口的空洞和双手的骨肉迅速生肌、丰满,就好像那些骇人的伤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一样。
她成了一个……不死不灭的怪物。
“血……”钱氏舔干净溅落在唇角和指尖的血迹,进入口腹的腥香使她愈发亢奋,眼中迸发出饥渴的光。
所有在她眼前的生命都勾引着杀戮的渴望。
她朝纪柔儿扑了过去。
纪柔儿正抱着父亲的尸身崩溃大哭,浓重如山的痛苦死死压住了她,她呆呆地看着鬼魅一般扑来的钱氏,赴死之意陡然横生。
“走啊!在这里碍什么事?!”叶亭曈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拉起,手中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柄破剑扔入钱氏手中,堪堪阻了她一击。
钱氏一手拧碎那柄剑,另一手如爪刀割过叶亭曈的胳膊,划出三道飞溅的血线。
“该死!”叶亭曈低声咒骂道,拉住纪柔儿的手却没有松开,她将纪柔儿迅速提起,带离了擂台,落身在三丈之外。
纪柔儿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仇敌所救,她下意识地甩开了她的手,愤愤道:“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叶亭曈嫌恶地皱眉——纪柔儿对她的讨厌与偏见当真根深蒂固。
但她对纪柔儿,又何尝没有偏见呢?
叶亭曈忍了骂人的冲动,只冷冷道:“别给自己那么大面子,乐游派灭门与你没什么关系,我爹查到了纪仲明的秘密,他宁肯错杀满门也不肯放过一个罢了。”
纪柔儿刹然愣住。
这看似没头没尾、尖酸刻薄的一句话,却戳中纪柔儿心底最隐秘的痛点——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导致了乐游派的惨剧,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五年来一直折磨着她,把她困在不可自拔的内疚里。
她永远料不到这困局会被苦主解开。
一场自相识以来就绵亘在二人之间的较劲、猜疑、妒忌与仇恨,似乎都在此刻随着纪仲明的毙命,如冬阳下的寂寂冰河,从看不见的地方开始逐渐消融。
纪仲明的魂魄被九死还魂阵吸收,点亮了暗云之下的小小一角。
紧接着,那小小一角又亮了一尺——是钱氏冲出擂台废墟,杀死了来不及逃离的一名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