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子,过街,入胡同,路上依然少有人搭理父子俩。小黄狗一路相随。七岁的庚庚连推带拱,气喘吁吁,用了一个钟头走完了回家的路。奶奶正站在屋门口等待,回娘家的怀抱着闺女的庚庚娘,也跟着进门了。
庚庚娘对上角门销上门插关。门外,两扇门上各贴着糨糊粘的尺半长白纸,白纸上的墨字完整地呈现了出来:下地外不出村,不准晚上串门,不准进寺上香,走亲戚先上报。
闭上门的一家人一过午一夜里安安静静,仿佛与世隔绝。直到第二日早上院子里传出哭声,人们才知道五十一岁的程耀庭去了。没有人去追究,追究场子上那个硌脑袋的砖角,追究那个拉他下轮椅的人。春风杨柳万千条,人民五亿尽舜尧,“地富反坏右”算个鸟儿。早上,人们聚在当街口,看大队上刚买回的铁牛拖拉机的时候,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没有人注意,丧事期间小庚庚一言不语一声不哭。村里人感叹:这耀庭当年闯上海滩也是个人物儿,没想到就这么走咧。更唏嘘的是,耀庭活着虽然瘸咧腿,总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拔腚一走,一家老小可咋么活耶。也有人说一句,耀庭家的不到四十岁唻。
爸爸丧事过后,庚庚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奶奶跟娘都认是孩子受咧惊吓,中咧邪。
“头七”,庚庚娘带着庚庚抱着庚庚妹妹,去上坟烧纸。光秃秃的田野矮小的土坟,孤儿寡母点燃起纸钱。庚庚看到,赶到坟地的舅舅跟娘吵嚷,一会儿指自己,一会儿指放在地上的妹妹。
“二七”,庚庚娘带着庚庚抱着庚庚妹妹,去上坟烧纸。光秃秃的田野矮小的土坟,偶有野狗窜过。赶到坟地的舅舅跟娘连吵带比划,一会儿指坐在地上的妹妹,一会儿指自己。庚庚瞪眼看着红脸的舅舅,还是听不懂大人的话,他觉着舅舅的脸很丑。
烧过“三七”,庚庚还是说话结巴,奶奶跟娘时不时地相看着掉眼泪。
这天早上醒来,庚庚只看到咧奶奶,不见咧娘跟妹妹。奶奶也不说,庚庚也不问。庚庚心里知道,从此就要跟奶奶相依为命咧。庚庚跟奶奶知道,眼下的问题是,填饱肚子,活下去。在这个鼠年,这个雨水泛滥老鼠成灾的年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