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眉头微微皱起,正在酝酿措辞,刘妮容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出完气了,徐公子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女子一般见识。你自己小心便是。”
徐凤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挥手,转身走回城中。来到一座瓮城外围的茶摊子坐下,水是简简单单的井水,茶叶也是廉价茶叶的茶渣子,雁回关里的熟面孔,掏腰包买水并不夸张,尤其是扎下根的居民,汲取井水自然不要什么钱,不过一碗茶却也要卖半吊钱,归根结底,还是不管好茶坏茶,能够从江南或者西蜀走茶马古道千里迢迢贩运到雁回关,哪怕是搁在离阳王朝南方入不了席的茶渣子,也委实不算便宜,徐凤年身上本来有三百来两银子,后来趁火打劫搜刮到二百多两银票,几碗茶还是喝得起的,静等滚烫茶水变温热,喝了一口,望向不合两朝军制的瓮城,徐凤年的眉宇间阴沉沉,一路行来,期间还在墙角根蹲了半天,发现内墙砖砌的排水槽都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当初建造如此,如今保养亦是。
缓缓收回视线,徐凤年准备晚些时候再绕城走上两圈,再说了,到了这座霜重鼓沉声不起的雁回关,再往北去,就是真正到了北莽。酒肆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徐凤年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红烧牛肉是如何地道,徐凤年笑着答应下来。
夕阳西下,头顶有南雁北飞,一盘热腾腾的烧肉端上桌子,徐凤年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就地取材的野牛肉,当然比不得黄牛肉鲜美,不过又卖茶又掌勺的老板有些机智,拿一种冬雪反茂绰号春不老的蔬菜腌制,放入牛肉,比什么香料都来得熨帖,这一大盘牛肉卖相不俗,滋味也让人舌下生津,徐凤年干脆让老板把茶换成酒,再让他去隔壁卖饼摊子买了两大块,这一顿吃得舒坦。
徐凤年抬起头,看到一名风尘仆仆的老儒生,身材矮小,背负着一只与体型严重不符的竹编大书箱,身形还算矫健,闻到酒香饼香牛肉香,食指大动,一屁股重重坐下,摘下书箱随意放在脚下,揉了揉肩膀,朝店老板招手道:“麻烦给我来一份与这位公子一模一样的伙食。”
店老板看人下碟的本事早已练就得炉火纯青,一脸不乐意,只是没有挪动脚步,还算给老儒生留了颜面,没有直接开口询问你老带够银子没,上了年纪的老书生也不以为意,拿出一只棉布钱囊,手指蘸了蘸口水,掏出碎银和铜钱,分作两堆,一堆推向店老板,后者看人偶有失误,看钱却一直火眼金睛得很,往桌面一抹,将碎银和铜钱搂进袖中,笑逐颜开,赶紧拎出酒水,扯开嗓子让隔壁摊子弄两大饼过来,说是钱先欠着,然后忙活红烧牛肉去了,没多时就给老书生端来如出一辙的春不老牛肉。
满头白发的老书生拍了拍袖管上得灰尘,扬起无数,一手拿着大饼,一手提筷夹菜,酒碗放在身前,低头就可以喝到,就着酒肉吃着饼,已经很忙了,老书生还是不肯消停,说这牛肉补气血,裨益气盘,说这春不老可明目除烦,解毒清热。唠唠叨叨个不停,偏生这迂腐老儒吃得极慢,附近几桌茶客本就眼馋老家伙的大快朵颐,受不了这份呱噪,纷纷丢钱走人,让巴不得顾客流走起来的老板瞧着很是开心。
徐凤年再如何细嚼慢咽,也吃完停下筷子,跟茶肆老板问道:“城内有没有做弓的店,最好是老字号的铺子。”
雁回关就这么大的地儿,卖茶老板在这里住了五六年,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正给自己打赏了半碗酒的他笑呵呵答复道:“有啊,怎么没有,离着就隔着两条街,老头儿姓张,弓长张,他那儿随便拎出一张弓胚子都能让人红眼,代代相传,传了十几代的手艺了,听说以前还是东越还是西蜀那边的皇室大造匠哩,老张来咱们雁回关算早的,他儿媳妇是本地人,小孙子就是在这里生下来的,还是我婆娘去接生。公子能挽弓?不过丑话说前头,老张脾气古怪,铺子前头悬着一张两石弓,拉不满就不让进门,公子臂力一般的话,就别去自取其辱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两石弓,拉不开。”
徐凤年遗憾问道:“有没有不需要挽弓就能进去买弓胎的铺子?太好的弓,也买不起。”
见那老头仍然念叨不休,徐凤年忍不住笑道:“老先生,你弯腰看一看书袋掉了没。”
老儒生没搭理这句调侃,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徐凤年付了完全相同数额的银钱,起身离开。方才见儒生将一囊银钱做半分,徐凤年吃饭时就在算计老板会喊什么价,算来算去,一壶糙烈的燕尾酒,一盘春不老红烧肉,连那碗茶渣子在茶马古道走上一遭后的溢价都算在内,再加上雁回关针对生面孔的宰客力度,发现老头儿不但是个喜欢掉书袋的话痨,竟然还是个打得一副好算盘的老书生。
店老板咬着一块碎银,看到银子上的牙印,脸上笑出花来。以往卖茶,利薄如纸,大多数都是卖给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下不了狠手,今天两盘肉两壶酒挣了好些银子,晚上回去与家里黄脸婆邀功一番,兴许能让那长得皮糙却有硕大屁股的懒货婆娘出些气力,叫她乖乖坐在上头,能好好拿两瓣肥腴大磨盘磨上一磨,寻常行房,这个娘们只是死挺挺躺在那儿,大字趴开,他好不容易有了些快意,骤然听到她打雷一般的呼噜声,扫兴至极。都说福无双至,今天老天爷开眼了,才走了一位口音驳杂的佩刀公子,老儒生还没走,就又来了一大窝贵气男女,七八人,其中一名佩剑女子的姿容让店老板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店老板算是南唐遗民,举家逃亡到这座后娘养的雁回关,父辈早已含恨过世,他也早忘了什么家祭无忘告乃翁,上香时多半心不在焉说上几句保佑生意兴旺的琐碎,懒得再提什么春秋什么南唐,而他也已经多年没有想起那南方湿润气候下的莲塘,雨后天晴,有一株青莲亭亭玉立,眼前女子,实在长得让人感到自惭形秽,甚至生不起歹念,在雁回关看鱼龙混杂人来人往,如此绝色,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心情大好的茶肆老板热络吆喝起来,听到一名气态儒雅的中年黄衣剑士只要了八碗茶,他也不介意,秀色可餐,能凑近了看几眼那名约莫二十四五的女子,这点茶资不要也罢。在塞外游历,底子再好的美人,也要教黄沙烈日给清减去一半丰韵,有能如眼前这位水润,仅是瞧着就令人倍感清凉?
那宝瓶州持节令独子王维学赫然在列,在座七位都是与他师父一个辈分的棋剑乐府高人,棋府剑府乐府三府皆有,师父吴妙哉正是那位开口买茶的黄衣剑客,王维学在宗门里交友广泛,与在座几位早就都混了个熟脸,尤其是那位宛若青莲的黄师叔,后者当初被纠缠得厌烦,三剑就让王维学躺在病床上半年,这桩风波闹得很大,持节令公子是棋府亲传弟子,出身寒门的黄姓女子则是剑府下任府主的热门人选,原本剑府的意思是象征性禁足她半年,大家都有台阶下,不曾想持节令王勇亲笔修书一封向女子致歉,王维学活蹦乱跳下床以后也未记仇,与剑府黄师叔的关系反而稍微融洽几分。以大手大脚著称的王维学不与师父说话,而是望向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女子,笑眯眯道:“一斛珠师叔,我师父小气抠门,要不咱们单独叫一份红烧牛肉,馋死他们?”
那个女子本就相貌粗鄙,在一头青丝以紫檀木簪挽起的青裙绣鞋女子身边,愈发显得丑陋,还有这一斛珠的词牌名怎么听着都像是反讽,好在这黑肤女子心胸素来不让须眉,大手一挥道:“只要你请客,师叔没废话。”
吴妙哉爽朗笑道:“不患寡唯患不均,你这胳膊肘外拐的徒儿,吃不穷你!除了你黄师叔,请我们每人一盘红烧牛肉。老板,牛肉可够?”
茶肆老板不给这帮肥羊反悔的机会,一溜烟跑去后边剁牛肉,一边跑一边喊道:“管够!”
王维学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老儒生,收回视线,轻声道:“我雁门关花钱买了个消息,那些从倒马关过来的北凉人,都是陵州的鱼龙帮,小帮派,顶多两三百号人,帮主姓刘,这趟领路的刘妮容是帮主的孙女。这帮人没有什么大疑点,与于老蛊头肯定不认识,只不过鱼龙帮队伍里有个佩刀的年轻人,有些古怪,按照师兄们所说他们回来以后在地上瞧见了一本货真价实的《公羊传》,而当时我所见到的是宋老蛊头带着《公羊传》书封的青蚨剑典逃遁而去,佩刀男子追了过去,说是要认个师父,之后期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我故意丢了块蛇游壁给这家伙,希望人多嘴杂,能够横生枝节,让这小子主动现形。”
黄衣吴妙哉相貌清逸,是一位美髯公,男人到四十,只要有气质撑起来,可就真是一枝花了,熟透了的妇人眼光比小女孩要高挑剔,独独就好这一口,两根手指捻了捻髯须,眯眼笑道:“过江的虾米,自顾尤不暇,我们不用分心。这本出自吴家剑冢的《青蚨剑典》是珍贵非凡,但更让我们棋剑乐府好奇的是除了这部上乘驭剑典籍,还有三四本秘笈几乎同时流入边境,若是幕后人有心而为,就有嚼头了。西湖师弟,你怎么看?”
瘦如猴子却一身华贵锦衣的男子,相貌与吴妙哉一个天一个地,这人手持一柄铁如意,但眼神清澈冷冽,身上养出一种只可意会的不怒自威,缓缓笑道:“东仙师兄,你这可就是问道于盲了啊,就我这一根筋的脑子,也就是找到那姓宋的拿铁如意打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