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缓缓走回内院,李功德缓缓说道:“很多机要内幕,其实爹这个当摆设的经略使也一样接触不到,但既然连北凉都护都给挤兑得去了西蜀,我想这个你瞧不起的男人,总不至于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树。你呀,跟你娘一样,挑男人都不行,当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爱慕着一位饱读诗书的才子,说我一辈子就是当个芝麻绿豆小小官的命,嫁了我得一辈子吃苦头,要不是你爹沾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光,几乎是绑着你娘上了轿子,这世上也就没有你和翰林喽。再回头去看看当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家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了个穷乡僻壤的县令,在官场上被排挤得厉害,也就只能回家跟媳妇发脾气。这还是爹没有给他穿小鞋,天天喝酒发疯,说自个儿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爹跟你说件事,你记得别去你娘那边唠叨,我当陵州牧的时候,那家伙惹恼了同县的将种子弟,差点连县令那么点官帽子都给弄丢了,老大不小的一个好歹知天命年龄的人了,舔着脸给我送银子送字画送名砚,爹呢,东西一件不少全收了,不收怕他倾家荡产后想不开就投河自尽去了,后来在县政考评上,我帮他写了十六个字,风骨铮铮,清廉自守,狱无冤滞,庭无私谒。这才保住了县令的位置,爹事后把东西一样不少还给了他。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里,你当个笑话听就行。之所以给你讲这个,是想让你知道,一时得失荣辱,不算什么,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个道理,《礼记》有云大圭不琢美其质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无绺不遮花。有些男人呢,就跟炝绿的翡翠一个德行,外行看着颜色还行,其实水和种都差得很。负真,你别先急着帮那个你看上的那个家伙辩解,爹说好不棒打鸳鸯,就会信守承诺,这几年也都在给他铺路搭桥,族谱差,爹帮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没考上足金足银的功名,也没事,爹帮他由吏转官,可你瞧瞧他,除了一天到晚恨不得黏着你,说些不花钱的情话,可曾花心思用在钻营官场学问上?对,你可能要说那是他品格清高,不愿同流合污,但他是写出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了还是怎的?还是踏踏实实给百姓谋了多少福利了?他这种当官,不争,脊梁不直。不媚,膝盖也不算太弯,可是不是也太惬意了点?明知道爹饿不死他,俸禄便都拿出来给你买几件精巧的礼物,就是在乎你了?负真啊,爹本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别人抢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对谁都吝啬精明,可对你和翰林可一点都不小气。你跟谁赌气不好,非要跟爹赌气,爹看人好坏何曾错了一次?你听谁的不好,非要听你娘这睁眼瞎的,她说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来不过就是嘴甜会哄人罢了,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软,一时心动,当不得数做不得准的。”
李负真红着眼睛哽咽道:“说来说去,徐凤年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给女子说的甜言蜜语何曾少了去!我管他是不是败絮其中还是装疯卖傻!”
李功德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让你们独处,他可曾与你多说一句?”
李负真欲言又止。
李功德平静追问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负真怒道:“我没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没有看我?”
李功德笑着哦了一声,缓缓岔路走开。
李负真站在原地六神无主,孤苦伶仃。
远离经略使府邸的马车内,寒士出身的陈锡亮谈论时政如同插科打诨,“北凉道辖内有凉幽州陵三州,幽凉二州是边陲重地,与北莽接壤,兵甲肃立,唯独陵州相对土地肥沃,是油水远比幽凉更为富足的地方,构成了北凉一般为将在北为官在南的格局,同样的衙门,陵州官吏人数往往是其它两州的两倍乃至于三倍,如同北凉军养老的后院,不得在军中任职的勋官散官子弟也都要来陵州各个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儿子当,孙子再来占个捞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使得陵州衙门尤为山头林立盘根交错,北凉官场上戏言能在这陵州当稳官老爷,出去其它州郡官升两品也一样能坐得屁股生根稳稳当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过拔毛的李功德做经略使,利弊参半,好处是北凉赋税不成问题,但这仅是节流的手段,无非是污入官老爷们私囊的十文钱截下其中二三给北凉军,再者李功德并未那种可以开源的良臣能吏,北凉盐铁之巨利,官府的获利手腕历来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将门豪强,擅自封护攫利,与官职过低的司盐都尉时有械斗,内斗消耗极大。”
徐凤年点头道:“关于盐铁官营,回头你写封详细的折子给我。”
陈锡亮欣然领命。
徐凤年见他好像有话憋在肚子里,笑道:“有话直说,造反的话,都无妨。”
陈锡亮轻声道:“李功德此人官够大,正二品。贪得够多,除了王府,是当仁不让的北凉首席富贾。关键是和你们徐家情分也足。最适合杀鸡儆猴,可保北凉官场十年清平。”
徐凤年摇头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难说。南唐那位亡国皇帝一心想做中兴之主,连将贪官剥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来,一样收效甚微。当然,这也与南唐积弊太久有关。还有,给重症病人下太过极端的猛药,肯定不是好事,徐骁积攒下来的一些不成文规矩,我不能矫枉过正。你说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说了一半徐凤年便停嘴,变戏法般掏出一枚与先前赠予李功德一样的田黄素章,质地温润细腻,一柄飞剑出袖,下刀如飞,在素章四方各刻五个字,然后丢给陈锡亮,笑道:“送你了。”
吉人相乘负,安稳坐平安。
居家敛千金,为官至卿相。
陈锡亮慢慢旋转端详了一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也没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态。
徐凤年问道:“听说你最近在搜罗有关春秋末期所有豪族动荡变迁的文史?”
陈锡亮点头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殿下也知道我是寒士出身,囊中羞涩,就养成了视书如命的毛病,而我也很好奇这些根深蒂固的高华豪阀,是如何被史书用几十几百几千个字去描绘其极贵极衰。”
徐凤年笑道:“多读书总是好事。”
陈锡亮笑容玩味。
徐凤年瞪眼道:“我读过的书也不少啊,**不是书啊?!”
陈锡亮也不揭短,问道:“接下来是去?”
徐凤年笑道:“去陵州境内的龙睛郡看几位故人,上回相处得不太愉快。不过也不一定非要见面,主要龙睛郡还是钟洪武老将军归隐田园的地方,我去看能否火上浇油一把。再说了,徐北枳就在郡城担任兵曹参军,顺道看看他。对了,去龙睛郡得有好一段时辰,你要是闷的话,我掏银子去城内请几位花魁来给你解闷,吃不吃随你。”
陈锡亮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若是办成了盐铁一事,殿下就算送我十名花魁,我也受之无愧。”
徐凤年笑眯眯道:“赶紧的,把那方黄田石印章还我,我正心疼。”
陈锡亮咳嗽一声,掀起帘子对青鸟说道:“咱们去龙睛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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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睛郡盛产名砚却睛,如龙之睛目,石质温润如玉,嫩而不滑。叩之则有铮铮金石声,抚之如婴孩肌肤,被历代书法名家奉为仙品。据说钟老将军的独子就珍藏有一方百八砚,黑紫澄凝,砚台有一百零八颗石眼如龙睛,呵气即湿,尤其传奇色彩的是这一方古砚辗转于六朝数国的八位画龙名家,故而又有画龙点睛砚之称。钟洪武晚年得子,叫钟澄心,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立了大业,官居高位,这不老将军一卸甲归田,钟澄心马上就要升为龙睛郡守。这位鼎鼎有名的将门子弟家更大,三妻四妾不说,外加金屋藏娇不下二十,还有个癖好就是兔子专吃窝边草,勾搭了许多龙睛郡达官显贵的妻妾,当然钟澄心本身也经常宴客酬宾逢人便送出精心调教出来的丫鬟艳婢,美其名曰礼尚往来。
龙睛郡除了各类风流韵事不断,再就是帮派林立,大抵是上边官老爷玩你们的风花雪月,江湖底层这边砍杀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近年趋势是门派要壮大,就得比拼谁能跟官府走得近,一口口井水都陆续汇入了河水,少有坚持自立门户不去察言观色的井水,就算有,也是日渐失势,活该被别的帮派或吞并或打压。徐凤年所乘马车进入郡城百八城,由郡城名字就可见钟澄心手头那方古砚是何等价值连城了。
徐凤年对于鱼龙帮的底细一清二楚,虽说做成了北莽留下城那桩几万两银子的大生意,但鱼龙帮到手的银子不多,倒马关公子哥周自如赔罪的几千两银子也都抚恤给了死在异乡的帮众家属,雪上加霜的是副帮主肖锵和首席客卿公孙杨都死了,这是无法用银钱衡量的损失,鱼龙帮本来就想着靠做成这单生意翻身,不曾想陵州城内的将门子弟做成生意后便翻脸不认人,对鱼龙帮随后的拜访都不理不睬,所幸老帮主的孙女搭上了留下城那条线,能做成一些倒手倒卖的独门生意,才硬生生维持住帮派运转,可当凉莽启衅,硝烟四起,靠边境买卖吊着一口气的鱼龙帮又给打回原形,许多帮派子弟都开始转投别的宗门,富时人情暖,穷时自然世态凉,倒也怪不得谁。
鱼龙帮刘老帮主名下的瘠薄地产都在郡城西南那一块,本来足有一条长街,这些年隔三岔五卖给了邻居,两边邻里越来越大,只剩下一家武馆的鱼龙帮反而夹在缝中,无比尴尬,好在命-根子所在的武馆占地还算较大,鱼龙帮又是久经风雨的老帮派,许多帮众都算是子孙三代都靠着刘老爷子吃饭,想散去也没人肯收,鱼龙帮的里子薄弱,面子上还算过得去,满打满算还剩下两百号人,至于能拎出去死斗抢地盘的力健青壮就难说了。
马车停在鱼龙帮武馆门对面,在城内捧饭碗的帮派没几个敢明目张胆挂出写有帮派名字的旗帜,整个陵州也就一两家,还都是有将种子弟深厚背景的,龙睛郡原本有个鱼龙帮的死对头洪虎门,挂了几天,据说结果是给游历至此的公子哥瞧见了不顺眼,那条过江龙粗得不行,是大将军燕文鸾的小孙子,当天就给旗帜丢入了茅坑,洪虎门屁都没有放一个,至今没敢重新挂旗。那个公子哥扬长而去之前,放话说就是知道你们主子是那姓钟的小舅子,才抽得你们。事后钟澄心的小舅子跑去诉苦,无功而返。成了整座龙睛郡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徐凤年将帘子挂钩,安静望向鱼龙帮大门,墙内隐约传来武馆弟子的习武呼喝声。
陈锡亮疑惑问道:“就是这里?”
徐凤年点了点头,笑道:“真说起来,我还在这个帮派里头收了个不记名的半路徒弟,笨得不行。”
陈锡亮问道:“不进去瞧一瞧?”
徐凤年放下帘子,摇头道:“算了,我当时戴了一张面皮,见面也认不出。走了,青鸟。”
马车缓缓驶出街道,只是才拐角,就有一大伙精壮汉子浩浩荡荡涌入街道,声势浩大,只差没有把聚众斗殴的牌子挂在身上。徐凤年掀开侧帘,皱了皱眉头,看到有街坊百姓指指点点,缓缓说道:“亮锡,你去打听一下。”
陈亮锡下了马车,没多久就回到车厢,笑道:“老戏码了,那个叫鱼龙帮的门派中有个女子刘妮蓉,给龙睛郡镇守一方的翊麾校尉大人瞧上了,要纳做妾,似乎鱼龙帮不知好歹,给拒绝了,兴许是忘了给那七品的校尉一个台阶下,闹得比较僵,于是动用关系黑吃黑来了。殿下,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北凉的军职称呼实在是不像话,校尉都尉太不值钱,得换一换,应该精简一下,这一点北莽那边要好很多啊。”
徐凤年点了点头,正要放下帘子让鱼龙帮自己渡劫,就瞥见远处有一队三十余人的甲士虎视眈眈。陈亮锡瞥了一眼,冷笑道:“嘿,这位翊麾校尉也有些脑子手腕,看来是存心要公正无私各打八十大板,只不过我想去惹事的肯定受得起板子,鱼龙帮可就经不起了。当这个七品校尉,真是屈才。”
“看来真要整顿北凉这些江湖门派的话,要断许多人的财路啊。”
徐凤年低头戴上一张生根面皮,淡然道:“那咱们去凑近了看热闹。”
原先还有商铺小贩的街道上已经空空荡荡,百来号汉子大多闯入了鱼龙帮,还留下七八个相对胳膊瘦弱的杂鱼在外头望风,其中一只歪瓜裂枣的瘦猴儿眼尖,瞧见了青鸟,流着哈喇就呼朋喊友一路跑过来,不外乎小姐芳名芳龄几许家住何方这无赖泼皮惯用的三板斧,不能奢望这帮斗字不识几个的家伙有何新意。他们见那青衣青绣鞋的清秀女子无动于衷,也没敢马上动手动脚,敢这么傻乎乎驾车到是非窝的货色,未必是他们几个洪虎门喽啰可以招惹得起,当小卒子跑码头,眼界兴许不大不高,但不意味着没有自己的一套保命学问攀爬技巧,那瘦猴儿不动手归不动手,但有虎皮大旗好扯,动嘴皮子总是敢的,满嘴荤话,视线下流,身边兄弟们更是起哄喝彩。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男子笑眯眯走出车厢,下意识齐齐后退了几步。
徐凤年轻轻跳下马车,从青鸟手中接过马鞭,拧在手中,和颜悦色问道:“哥几个是洪虎门的?”
瘦猴儿咽了一口唾沫,色厉内荏问道:“你又是哪条道上的?”
徐凤年拿马鞭指了指鱼龙帮,“勉强算是这条道上的。”
瘦猴儿一听这话就放心了,狞笑一声,转头嚷嚷道:“快来,这儿有条鱼龙帮的漏网之鱼!”
他显然对于能道出漏网之鱼这个说法十分得意,读书人的讲究,咱也会!
其余四个汉子乱哄哄涌来,一起八人,面目狰狞。底层那个所谓的江湖,靠的就是人多手多棍棒多,可惜这次闹事上头明确发话不准抄家伙,让这八位好汉有些不尽兴。
不等这边动手,墙内就鬼哭狼嚎起来,然后就有等候多时的持矛甲士急速跟进,让八个江湖好汉都下意识扭头望去,正要收回视线,就已经倒地不起。
徐凤年带着没怎么出手的青鸟一起走向武馆,陈亮锡跟随其后。
才上台阶,就听到一名头目小尉阴沉道:“百人以上聚众斗殴,主犯充军!持械伤人,罪加一等,帮派满门发配边境!鱼龙帮刘旭刘妮蓉,还不跪下?!”
铺以砂砾的练武场上,愤而出剑的刘妮蓉脸色铁青,其实倒在她剑下的不过一名洪虎门堂主,其余十余人都是自掏匕首划伤手臂或是大腿,然后将匕首远远丢掉,躺在地上故作撕心裂肺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