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转头遥望跟宁宗共乘一骑的年迈言官,朗声笑问道:“黄大人,卢侍郎让我在此接应,咱们饮过几杯酒,再去京城?卢侍郎已经摆好酒桌,为大人接风洗尘。”
丁策心神一震,如果年轻公子哥嘴中此“卢”是棠溪剑仙卢白颉,还有斡旋余地,可若是广陵道第一名将卢升象真的搀和其中,别说他无名小卒丁策,就是那个势在必得的正号将军亲自出手,也得惹上一身腥臊。春秋声望仅次于徐骁顾剑棠这几位天大人物的卢升象虽然离开了广陵王赵毅,荣升兵部侍郎,可嫡系心腹犹然遍布广陵,随便拎出一员,那都是打个喷嚏就能让州郡震三震的悍勇角色。丁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无法胸有成竹。
黄裳平淡笑道:“跟卢侍郎有过数面之缘,都是以文会友,此次劳累侍郎大人亲自布置,入京之后,黄某定要先行自罚三杯。”
丁策半信半疑,黄裳官阶不高,可交游甚广,虽然台面上没有传出他跟大将军卢升象有过香火情,可官场上狡兔尚有三窟,难保一只老狐狸没有埋下几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伏笔,这次各道清流言官鱼贯入台,都说是皇帝陛下要开始钳制张首辅一手遮天的相权,着手扶持晋兰亭这类庙堂当红新贵,控扼言路,以便造就新兵圣陈芝豹联手兵部双卢对抗老尚书顾剑棠、以御史台敲打张巨鹿的政局新气象,卢升象和言官之一黄裳的无疑都是重要棋子,落子可震朝野,那同出广陵的卢黄暗中眉来眼去,倒也不算突兀。丁策生性疑神疑鬼,给自称京城世家子的白头公子哥这一记无理手祸害得越来越胆战心惊,聪明人自被聪明误,一时间进退失据,撕破脸皮硬杀一通,成不成都两说,就怕万一惹恼了卢升象这尊远在太安城一样能让广陵道鸡飞狗跳的大菩萨,丁策几条命都不够赔罪。可就此无功而返,少不得以后被穿小鞋,如果不小心中了空城计,更是难以收拾残局,只要黄裳入京,广陵道西部诸州肯定要脱几层皮,掉下好些颗戴官帽子的脑袋。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火上浇油,而是主动给了丁策一个台阶下,“你们慢慢商量,我与黄大人先去客栈坐下喝酒,你们商量好了,是礼送出境,那徐奇记下这份情,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不肯放人,就划下道来,先撂下几十具尸体,捅到京城兵部,然后各自比拼身后靠山的官帽子大小。不过我想,广陵道上除了藩王赵毅,也没谁能比卢侍郎更大的官了。”
听闻赵毅二字。
丁策眼皮子一颤,此子竟敢直呼藩王名讳,当真是太安城里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公子哥?这帮依仗父辈恩荫的兔崽子可是公认只认君王不认藩王的浑人!
黄裳在如履薄冰的宁宗护送下,走入客栈,徐凤年留下少年戊和卢崧,带着袁左宗和王麟跨过门槛,跟黄大人同坐一桌,落座后,开门见山道:“在下徐奇不假,可跟卢升象卢侍郎没什么交情,也就是在太安城远远见上一眼,满口胡诌,要是吓不住那帮挡道豺狼,少不得还要一番恶战。先前老爷子走得急,没能喝上一口酒,桌上还余下小半坛子,这会儿解解馋?”
黄裳为官行事古板近迂腐,可也曾写出过不少意气风发的佳诗雄文,为人其实并不一味苛刻不近人情,此时身陷死境,反而豪气横生,主动拎过酒坛,晃了晃,闭眼一闻,睁眼后洒然笑道:“憋得慌了,喝过了酒,过足了酒瘾,再死也不迟,到了黄泉路上还能砸吧砸吧酒香余味。”
一起进屋的宁宗段淳安几人闻言都是面有戚容,黄大人如此清官能吏,落得如此下场,是个良心没被狗吃掉的汉子都要感到心酸。豺狼盈道,善人寸步难行呐。黄老爷子一手卷起补服袖口,一手倒酒几碗,除了眼前胆大包天的白头徐公子,一路相随的宁宗和仗义出手的段淳安都没有忘记。抬头眼见那名断箭杀人的伟岸男子没有坐下,仅是站在徐公子身后,老爷子笑道:“这位英雄好汉不来一碗?”
袁左宗笑着轻轻摇头。
才脱离险境的胡椿芽小声嘀咕道:“黄大人,小心这些人跟官府是一路货色,狼狈为奸给咱们使了一出苦肉计。酒里要是有蒙汗药……”
宁宗猛然缩手,没有急于端碗饮酒。
段淳安原本已经大大咧咧端碗到嘴边,这会儿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假装凑近鼻子闻酒香,有些滑稽可笑。
徐凤年面容恬淡,修长手指摩挲碗沿,依旧没有动怒。
黄裳爽朗大笑,“黄某年轻时候曾经跟人学过相术,看相望气,还算略懂皮毛,徐公子是多福多缘之人,北人南相,本身就是富贵不缺,加之惜福惜缘,更是殊为不易。”
徐凤年举起酒碗,跟性情豁达的老爷子一碰而饮。
徐瞻和周姓女子始终守在客栈门口,小心翼翼提防着铁庐甲士暴起行凶,她先前没有多看气度翩翩的白头公子哥,扫视一眼,仅是好奇他如何生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此时见他跟黄大人磊磊落落对坐对饮,才多瞧了几眼。卢崧傲然站立客栈门口,双手环胸,闭目养神。先前让所有外人大吃一惊的壮硕少年一屁股搁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只恨那帮不长眼的甲士畏畏缩缩,不能让他杀个尽兴,神武城外,他那一手连珠箭,未建寸功,本就憋屈难受,龙尾坡上那狗屁将军的连珠箭,在他看来实在是小娘子绣花鞋,扭扭捏捏,让他瞧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