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就有永乐侯,有工部右侍郎,有安南将军,有崇文阁学士,更有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
显然,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中,刚好有这位显赫权贵的晚辈。
陈望的站位比他的官位要更远离大门,身边站着那位家境贫寒的状元郎李吉甫。
国舅爷严池集,更是跑去跟兵部孔镇戎这种不受别部待见的兵痞子待在一起。
没了晋兰亭这位隐约有望成为新文坛领袖的领头羊,高亭树吴从先等人就不再聚堆在一起,按着各自所属衙门站队。
李吉甫听到那个匪夷所思的真相后,眼神都有些直。
严池集和孔镇戎相视一笑,偷偷拳头碰拳头了一下。
高亭树这些紧密攀附晋兰亭这棵参天大树的京城俊彦雅士,大多脸色阴沉。
唐铁霜走到中书令和坦坦翁身前,轻声问道:“两位大人,要不要我让人将那些女子赶走?”
坦坦翁连忙摆手,笑道:“赶走?唐侍郎,我劝你还是算了,兵部本就举步维艰,你就别给自己添乱了,小心被记恨。一旦出了纰漏,更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齐阳龙也笑道:“宫中那边要是都不管,那唐大人就别掺和了。那拨声势浩大的胭脂军,说实话,连我和坦坦翁都惹不起。”
这位中书令大人轻轻挑了挑眼角,不加掩饰地幸灾乐祸道:“瞧瞧咱们那位朝野公认‘以道德写道德文章’的温大学士,身为局中人,不还是不动如山吗?”
坦坦翁嗯嗯了两声,添油加醋道:“唐侍郎学着点,这就叫任你宦海风波,我自老僧入定。”
原本心中不悦的唐铁霜,听到两位老人不符身份的插科打诨后,也由衷跟着笑起来,火气顿消,有些苦中作乐的滋味了。
唐铁霜百感交集,记得在自己即将离开朵颜铁骑的时候,顾大将军曾经半真半假笑言过,在太安城当官,的确不容易,但是未必就没有一点意思,有机会多跟那几位老人聊聊,千万别觉得那就是谄媚,能让他们跟你开玩笑,你唐铁霜差不多就算真正在京城登堂入室了。否则任你做到了兵部尚书,胸前官补子再吓人,其实也没跨过那个门槛,始终都是个声音大不起来的外人。
在兵部侍郎神游万里的功夫,一两个靠近武英殿大学士的高官,眼神交汇后,看似面无表情,嘴角有弧度。
果然,咱们温大人开始念经静心了。
这时候一个匆匆忙忙跳下租借马车的胖子,彻底懵了。
马夫没给自己带错地方吧?咋都是些贼水灵贼年轻的娘们,咱们京城的青楼都开张到御道这来啦?
身材臃肿差点把朝服崩裂的胖子给了自己一耳光,疼的,应该不是做梦。
胖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清醒几分,但是等他闻到那扑鼻而来的香气,脑子又开始晕沉沉了。
他使出吃奶的劲头蹦跳了几下,万分庆幸,隔着这堵胭脂厚墙,是能看见那边的文武百官的!
一位气态雍容的女子好像是不满这胖子挡住视线,怒气冲冲道:“让开!”
性子温吞的胖子二话不说就横移几步,结果又给几位女子异口同声训斥道:“让开!”
胖子那个冤啊,这才刚要胆战心惊地继续挪步,就又给别的女子呵斥了,“别动,死胖子你就站原地,她爹只是个四品芝麻官,别管她!”
胖子对面那个女子转头冷笑道:“我爹四品官怎么了,是御史中丞!可以弹劾所有官员!你爹是个破侍郎,真就了不起?回头我就让我爹参你爹一本!”
什么你爹我爹的,加上什么御史中丞什么侍郎的,不过是国子监五品无权小官员的胖子,听得两颊肥肉直颤!
我的娘亲唉,别管是不是御史中丞,四品官真不是那啥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了,放个屁都能崩死我王铜炉了!
王铜炉欲哭无泪,我脚下这条御道是很宽,可敌不过你们这些姑奶奶们已经站满大街啊。
耽误了朝会时辰,我这个差点连正五品天策祭酒都给人一撸到底的小人物,就真要从国子监卷铺盖滚蛋了。
刚想硬着头皮穿过人墙的王铜炉立马给身前那女子指着鼻子,吓得他倒退了好几步,这下子王铜炉想拿根头上吊的心都有了。
蓦然间,尖叫声响彻云霄。
王铜炉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些女子或捧心口或捂脸或抓头的疯癫模样。怎么比自己还更早失心疯了?苦命的是我不是你们啊!
王铜炉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捶地,碎碎念道:“完了完了,这次肯定连老爷子也护不住我了,可我还没能在太安城买栋指甲盖大的小宅子啊,我还没有攒够老婆本啊,我这两百斤秋膘是天生的、真不是吃出来的啊……”
啪嗒一声。
王铜炉抬起头,看到眼前那位据说她爹是御史中丞的姑奶奶,就那么两眼一翻直挺挺往后倒去了,也没个搀扶的人。
而她身后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同龄女子,泣不成声。
王铜炉很用心很认真地想了想,要不自己也晕了一了百了?
就在王铜炉权衡利弊的时刻,一只手突然搀扶住他,把他拉起了身。
好似腾云驾雾的王铜炉茫然转头。
那是一张自己每天照镜子都梦寐以求的英俊脸庞,笑眯眯,是很能坑骗女子的那种,差不多是靠脸就能打遍半个天下无敌手的那种境界了。
那人笑道:“祭酒先生,这么巧,两次早朝都能碰到你,缘分啊。”
王铜炉还在迷糊,“嗯?你说啥?”
那张脸庞满是温煦笑意,“上次不是你提醒本王要多加小心,别僭越礼制吗?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的言官,以及司礼监宦官都会盯着。”
白日见鬼的王铜炉吓得往后倒退数步,“是你!”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日子他娘的真是没法过了!
上回藩王齐聚的早朝,就是因为自己鬼使神差要死不死地做老好人,结果陪着这个年轻人一起走向了那大门,就那么两三百步路程,然后自己在国子监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如果不是当时坦坦翁这位老爷子还当着左祭酒,帮忙说了几句公道话,他王铜炉的两百斤秋膘早就给削成一百斤了!
王铜炉一屁股坐在地上,猛然间嚎啕大哭起来,“王爷,下官求你了,大人有大量,你就当我是个闷屁,高抬贵脚走吧,朝会少了王爷就算不得蓬荜生辉了啊……你老人家饶了下官吧!下官委实经不起折腾了呀,书上先贤告诫我们后人,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是真的哇!”
身穿紫金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站在这个胖子身前,微笑道:“祭酒先生,你还有没有一点读书人的风骨了?”
王铜炉撕心裂肺哭不停,哽咽道:“王爷,下官是想有啊,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几十口人,要养家糊口啊!”
附近一个有家中长辈不凑巧在国子监担任清贵官职的女子,三言两语比那仙人飞剑还致命,“你不是国子监那个绰号‘王炉子’的可怜虫吗,我大伯好像提到过你这个胖子,说你痴心妄想,早年好不容易攒下些银子,给一位青楼女子赎了身,结果她却跟一位年轻士子跑了。你不是没有妻儿家眷吗?我大伯还说了,你命途多舛,是座再多柴禾也烧不旺的冷灶。”
王铜炉顿时止住哭声,安安静静,默然伤神。
随着王铜炉识趣地没了呱噪,大概又有这么个绝佳的臃肿绿叶陪衬,将那位玉树临风又年纪轻轻的西北藩王,衬托得比谪仙人还谪仙人。
胆子大的一个女子向前跨出一步,脸颊绯红,双手往死里拧着衣角,咬了咬嘴唇,终于鼓足勇气道:“王爷,我……我叫宋郁霖,甘霖的郁,郁郁葱葱的霖……”
其实她身边以及那些不断涌来的妙龄女子,根本没有人笑话她的口误,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在听她说什么,但是意识到自己蠢笨至极的这位姑娘,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然后所有人就望着那个百闻不如一见的年轻藩王,对她柔声笑道:“宋郁霖,郁郁葱葱的郁,甘霖雨露的霖。宋郁霖,你好,我叫徐凤年,很高兴认识你。”
年轻异姓王的这个举措,引了一场空前轰动。
这次,再矜持含蓄的女子,也要疯了。
名叫宋郁霖的姑娘整个人都在摇晃,颤颤巍巍走出几步,伸出手的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
哭笑不得的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横过手臂,让她握住了手腕,打趣道:“男女授受不亲,以后宋姑娘如果因为这个嫁不出去,不妨来我们北凉,我帮你介绍我们北凉大好儿郎。他们杀北莽蛮子很狠,但对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会好一辈子。”
轰动之后,是诡谲的全场寂静。
才十六岁的宋郁霖终于睁开眼睛,抽泣着天真无邪道:“可是我只想嫁给你。”
徐凤年轻轻缩回手臂,但是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其实等你真的长大了,就会自然而然嫁个读书人,那时候天下太平,会跟他过真正的太平日子。当然,千万别忘了,那时候我们北凉,也一样会有学富五车的读书人。”
在场所有人,此时都想不到,不再是祥符年号的那个时候,天下真的很太平了,太平到从太安城去北凉青苍城,甚至去昔年的北莽南朝,都一路畅通无阻。有个叫宋郁霖的女子,果真在北凉找了个读书人,那个读书人虽未金榜题名,到头来也只是个囊中羞涩的私塾先生,但是夫妻相敬如宾,从新娘对新郎,到白对白头。
太安城的这个清晨,等到年轻藩王半拖半拽着那个悲惨胖子穿过人流,仍有很多女子没有回神。
好似认命了,心情低落的王铜炉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
徐凤年松开手,“行了,接下来我先走,你远远跟着便是。”
王铜炉看着不远处那些凌厉的刀子眼神,颓然摇头道:“没用了,那些官员眼神都好得很,读书识字未必厉害,可挑错最拿手。”
徐凤年笑道:“也不是没办法,我一脚踹飞你,你可以连朝会都不用去了,还能有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美誉清名,如何?祭酒先生,放宽心,我会用巧劲,你秋膘多,最多疼半天,绝不会伤筋动骨。”
王铜炉咧咧嘴,“王爷,算了吧,当年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大不了就当一辈子的天策祭酒,反正俸禄也够养活自己……反正……反正那个姑娘也嫁人了。”
徐凤年斜了他一眼,问道:“当初把全身家当给她赎身,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悔了?”
王铜炉叹了口气,随后脸色淡然地望向前方那龙潭虎穴,道:“后悔肯定有啊,我又不是圣人,不过也没那么后悔就是了,喜欢的女子,最不济能知道她过得还算幸福,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像我连中两元风光无限,却差点考不中进士,最后总算还是成功进了国子监,不用花钱就能看一辈子书,不也挺好。一样的道理,老爷子……嗯,就是坦坦翁,他老人家说过活人不能给尿憋死,这种话在书本上是读不到的,但是我记在心里。”
徐凤年笑道:“嗯,不愧是被坦坦翁说成是一斤肉一斤学问的祭酒先生,就是比一般人豁然坦荡。”
王铜炉脱口而出道:“你以为我想这么豁然啊!”
这个胖子战战兢兢赶紧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