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儿你亡国后入蜀,便无才子气,只剩下一身老憨气,莫要来贬我!”
徐凤年心头一震,没有转头去看那两位老者。
眼角余光看到左手数位摊贩,有人卖玉石有人卖书画有人卖钗子,吆喝声四起。
有人捧起起印章模样的玉石,“吾有三玺,分别刻有小篆‘天命姜氏’、‘“范围天地,幽赞神明’和‘表正万方’,谁要啦?吾今日仅以五两三钱卖之。”
很快就有同行朗声笑骂道:“二十年前就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谁呢,三钱都贵了!”
有人双手摊开,胸前的双手之间,恍恍惚惚,飘飘渺渺,如同铺开一幅画卷,如有山岳屹立如有江河流转,“这幅《大奉江山图》,只需两钱便可取走。”
又有持笔人随手一挥,笑眯眯望向徐凤年,懒洋洋道:“只要一钱,我吴姑苏便赠送五百字。”
徐凤年视线中,卖字人手中那只样式普通老旧的毛笔,四周有两株铁树盘绕。
很快就有另外一位持笔人笑道:“一钱五百字是公道价了,不过客官要不要顺便看看我韩松山手中的这支笔?一钱五,足以写出二十年斐然文采,记得早年有位江家小儿曾经从我这里买去一支。”
吴姑苏,北汉书圣。韩松山,南唐时期享誉天下的文豪。
徐凤年没有答话,继续前行。
路边有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在下棋,并无棋盘,也无棋子,但是两人身前,依稀有叮咚声马蹄声江水声。
有一人愤然道:“李三皇,如此心不在焉,如何能与我手谈,当真不要那座洞天福地了?罢了罢了,无趣之极!我也不趁人之危,且先封盘百年。”
对面那人喟然叹息,满脸痛苦,转头望向徐凤年,眼神复杂。
徐凤年依然无动于衷。
大楚国师李密,字三皇!
有人背三尺剑气,迎面走来。
是剑气而非剑。
他瞥了眼没有停步的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让步,喋喋不休道:“李淳罡那小儿咋的就不来,否则定要领教领教他的两袖青蛇……哼,有蛟龙处斩蛟龙,也值得吹嘘?有啥稀奇的,老夫在世之时,蛟龙多如牛毛……只是不知邓太阿那晚生又是何种境遇……若不是沾碰生人就要倒霉,老夫怎么会让道,晦气,真是晦气……上次是谁来着,吕来什么来着?此人倒是当真了得,佩服佩服……”
徐凤年步步前行,脸色如常。
这条街上,没有谁是在装神弄鬼。
这才真正可怕之处。
好龙之人若是见真龙于雷霆中绕梁而现,降妖伏魔的道士若真是见到了魑魅魍魉狰狞扑来?当如何自处?
随着徐凤年的缓缓前行,开始有谩骂声。
“大秦暴戾,残害生灵!为何能窃踞高位?!”
但是此话一出,很快就有人低声阻止,“真君且慎言!凡间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辈其实又有何异……”
“短短两百年春秋,文脉受损何其严重,三百后中原便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赵徐两家皆是罪魁祸!”
“也亏得此处不是那几处,否则你早就神形俱灭!”
“此子岂敢背弃天道在先,更与那武当道人联手断绝天地联系在后?!”
“龙虎山当兴,武当山当败!当初那大胆吕洞玄转身走入凡间之时,就该让武当山香火断绝!”
众人漫骂声中,黄雀鸣叫如凤凰,土狗咆哮如蟒蛟。
徐凤年凝神屏气,尽量不让自己的絮乱气机散落丝毫,因此他走得每一步都极其艰难痛苦。
如孱弱稚童独自行走于峡谷,有阵阵罡风刮过。
徐凤年嘴角泛起冷笑,想要以此削减我北凉气数?
所谓的几两几钱,应该也就是你们天上仙人独有的“铜钱银两”吧,大概跟凡间给人称骨算命有些相似,若是我今日守不住诱惑选择停步购买,我徐家和北凉的家底肯定就会一穷二白了。
当徐凤年走到街道中段,终于有两人对他流露出善意的笑容,一僧一道,盘腿而坐,隔着街道相对而坐,不同于摊贩行人,两位都坐在台阶上,都像隐约坐在莲台上,他们虽非徐凤年认识的熟人,但都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一人慈悲,一人自然。
徐凤年也分别点头致意还礼。
有怒喝声响起,是对那个老僧,“老秃驴,胆敢坏我中原气运!竟然还敢来我东方……”
老僧笑而不言,消散不见。
有三名披甲军士模样的人物,巡视街道的时候看到徐凤年后,虽说犹豫了片刻,但仍是毕恭毕敬地让出道路。
街道那边尽头,澹台平静始终站在原地。
徐凤年终于现她满脸挣扎痛苦的表情,眼眸缓缓趋于银色,愈冰冷无情,心口处有刺眼光芒绽放,如明月悬挂沧海。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看破有尽身躯,体悟无怀境界,一轮心月大放光明。
这是道教生僻古籍上记载的证道迹象之一。
记得呵呵姑娘跟他说过,黄三甲临终前曾经说过,自从天地间有史以来,这一千年是佛道飞升占便宜,等到将来有个读书人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一说后,儒家成圣也会轻松许多,就像有了条终南捷径,就像佛门的立地成佛,能够一步登天,但代价就是潜移默化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愚蠢之事,是“大日已落西山,明月不起沧海”的大悲哀。
徐凤年怒斥道:“澹台平静,见过这般滑稽光景,还不醒悟?!这天上与我们人间何异?!为何继吕洞玄之后,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这些人都不愿意飞升?!”
徐凤年此话一出,很奇怪,先前还是一片谩骂的喧闹街道竟是瞬间死寂无声,随后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句训斥诸如“大胆凡夫俗子”“大逆不道”。
徐凤年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谪仙人出身,什么应运而生,到头来回到你们这里,还不是讲究一个按资排辈?去凡间走一遭,我猜就是两种情况,运气不好的,就等同于人间的贬谪偏僻地方吧?那么运气好的,就是将种子弟去沙场捞取战功?所谓的仙人垂钓人间气数,与人间商贾做买卖积攒铜钱有两样吗?当然,我猜仙人逍遥还是逍遥的,别有洞天福地做府邸嘛,长生不死看那人间热闹嘛,做成了位列仙班的真正‘人上人’,大多是一劳永逸的,只不过我很好奇,在人间对天道大有功勋之人,在这里会不会也有功无可封的情况?这里会不会也有官场上的明升暗贬之事?会不会有狐假虎威的仙人?”
一时间,无人回答。
徐凤年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天上大风中的一株无根浮萍。
一个不轻不重但极具威严的嗓音响起,嗓音偏向女子,来自南方。
徐凤年转头看到她坐在屋顶,凤冠霞帔,庄严而辉煌,她肩头上站着一头赤红小雀,嘴里叼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蛟龙。
随着她的露面,很快整条街道都剧烈颤抖了一下,震动愈演愈烈,没有停歇的迹象,动静源于一座高楼处。
但是徐凤年完全看不清楚那栋楼的光景,哪怕明明窗口打开,明明知道有人出现在那里。
在天翻地覆一般的剧烈晃动之后,瞬间平静安稳下来。
有个身穿正黄龙袍的中年人站在澹台平静身侧,背后呈现出旭日东升的壮阔景象。
徐凤年一路走来,落在眼中人物的相貌衣衫都寻常至极,只有此人和那女子迥异于寻常人。
龙袍中年人,应该就是那个牵扯徐凤年进入这座天上人间的罪魁祸。
但是他看着徐凤年微笑道:“天上的确有你所说诸多不堪事,只是天上风景万千,绝非你这具凡夫俗子的身躯,能够凭借这短短一街景象便一叶知天下秋。天道循环,更非你所认知的那般市侩。等到你重归……”
徐凤年想要张嘴骂出放屁两个字,但竟然此时此地张嘴说话都不行。
只不过一个喝声突兀在北方响起,道出了徐凤年的心声。
“住嘴!”
中年人一笑置之,似乎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