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时扫墓祭祖的流程、形式和后世差不多,荀贞列在其间,跪拜伏首,身处祠前原野之间,听远处风声呜咽,觉近处庄严肃穆,恍惚间如回到了自己的前世,仿佛祭拜的是自家祖先,突有所感,悲从中来,不觉涕泪横流。一时间竟不知自己是谁人,自己是身在何方何时了。
他想道:“这每年祭祖,祭的是先人,祭的更是传承啊!”
快到中午的时候,整个祭祖过程完毕。众人车马返程。
回到城中后,还不能散,依照历年的家族传统,还要聚集一处,辩论经文。不过,参与这个活动的就不是所有人了,而是弱冠以上的男子和已经开读经书的少年。辩经的地方是在荀绲家。参与的众人先把车马放回自己家中,然后络绎到来。人数虽比祭祖时少,但差不多也有四五十人。荀绲家的大堂没有那么大,坐不下这么多人,只能是长者登堂,少者跪坐院中。
正旦辩经这个节目,在西汉时是没有的,至少在朝会时是没有的。光武中兴以后,光武皇帝和高祖不同,高祖不怎么读书,光武皇帝却是饱读经书的,因此在本朝初年的时候,在每年的正旦朝贺百僚毕会之际,光武帝都会让群臣辩论经学,若有学理不通、理屈词穷者,则就夺其坐席给辩论获胜之人。当时有一个名叫戴凭的,汝南平舆人,时以侍中兼领虎贲中郎将,学识渊博,议论恢弘,曾在其中一次的辩经会上,连夺五十余席,坐在上头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来,独领当年风骚,百官皆居其下,京师为之语曰:“解经不穷戴侍中”。
荀氏的这个正旦辩经活动就是由此而来。在辩经的时候,亦仿照光武皇帝故事,胜者夺败者之席。光武皇帝此举,极大地刺激了帝国上下读经、学经的热情;荀氏的这个仿效,也极大地激发了本族子弟好学向上的风气。
荀贞从五年前开始参加这个活动,头一年的时候也曾想上去试试,但在听了登台诸荀的讲经、彼此辩难后,当即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就不说长辈,也不说族中同辈、晚辈中的杰出者,如荀悦、荀祈、荀彧兄弟、荀攸等人,只和同辈中那些名声不显的族兄族弟们相比,他也差得太远了。所以,历年来,他从来都是在院中旁听的份儿。今年也不例外。
辩经大会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从中午一直到傍晚,方才结束。荀贞在院中坐了半天,他虽没参加,但却也听得津津有味,自觉学问有了一个较大的提高。——不得不承认,荀氏的这个辩经,对族中子弟们的学问成长的确有很大的帮助。像荀贞这样的中人之姿,只是在边儿上听听,就能深受启发。
……
辩经会后,就是族宴了。
荀绲家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历年来的族宴都是选在荀衢家。
荀衢家不算高阳里诸荀最富的,但地位尊崇,仅次荀绲,并且家中的地方也够大,足够全族人同饮同食。依照习惯,族宴是男女老少都要参加的,只姓荀的就百余人,加上他们的祖母、母亲、妻子、儿媳,乃至孙媳,只要能来的都来了,二百多人聚集一院,满满堂堂。
奴婢、宾客们点亮了烛火,把院中映照得如同白昼。
各家都带来了自酿的冬酒,——这“冬酒”是在十月上辛日时酿造的,专为正旦祭祖、饮宴所用。尊者居上席,幼者坐下首。落座、上菜后,诸荀依次向家长敬奉椒柏酒。椒、柏皆是“仙药”,传说服之能令人耐老。
这敬酒的次序是“年少者为先”,从小者开始。
荀氏枝繁叶茂,百余口,从上到下,现在已经是“五世同堂”。最先是荀贞的“族曾孙”辈,继而是他的“族孙”辈,接着是他的“族侄”们,等荀攸等敬完酒后,便是他们这一代。他们这一代的人数最多,二三十人。再接着就是他的父辈,也就是荀绲的同辈了,也就是现如今族中最长的一辈。这一辈的人就不必敬酒了,彼此端上,对饮即可。
敬完酒,长辈们有年纪大的,或者身体不适、不能多留的就可以先回家去了。年纪太小的,也都可以跟着回去。剩下的,便多为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的壮年族人。荀氏乃儒家名门,酒席上也都保持着该有的礼节,族宴的氛围温和而欢愉。
饮酒到一半的时候,荀衢酒意上来,狂态大发,拽下冠带,散开发髻,斜卧榻上,令侍女取来铁如意,击打酒具,从堂中遥望夜空的弯月,放声高歌。他这一带头,族中那些有名士之风、风流不羁的子侄们,也都不再压制自己的爱好,有的抽剑离席,在院中的月色下随歌剑舞;有的令取来琴瑟,为之伴奏;也有的拿出博具,招呼亲近的族人大呼赌酒。
荀氏毕竟是书香门第,这些放纵不羁的族人到底少数,不过因为大家同里居住,对彼此的习性/爱好都了解清楚,那些更多数依然保持儒家礼节的族人们虽然可能看不惯他们的狂态,但却也都见怪不怪。放纵的自去放纵,拘礼的自来拘礼,互不干涉,一院之中,同席之上,沐一月之光,共烛火之亮,既泾渭分明,又融融和洽。
荀贞和荀攸、荀祈等关系好的几个族人,也都凑在一处,虽不像荀衢他们那样狂态大发,却也不似荀彧等那样拘束礼节,正处在两者之间,荀攸笑道:“咱们这可算中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