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大义凛然地说道:“於公,备知忠义,且乃汉家宗室,於私,君侯待备等恩重,不论是於公还是於私,在这个时候,备等皆不能走!愿从君侯左右,从君侯马前驱!”
刘备这个人有着复杂的性格。
首先,他忍辱负重,折而不挠;其次,因为出身不高,他谦恭隐忍;再次,他城府深沉,弘毅宽厚,交接士人、豪杰能屈己待人,“以性情相契”;再再次,也是他性格中重要的一个方面,他重信义。
重信义是一个美德,可对有英雄志气的人来说,信义仅仅是一个工具,如此而已。自古以来,谋立大业的人物很少有将信义作为目的而信守不变的,对他们来说,倡信崇义自始至终都是争取人心,进而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刘备也不例外,他崇尚信义,但从不以此为圈。
这从他在原本历史中的一些故事就可看出。
比如,他被曹操打败,只身投靠冀州,答应袁绍招关羽来归,可结果他却使奸计欺骗了袁绍,又比如吕布被擒,刘备答应替他讲情,但当曹操有不舍之心时,刘备一句话便把吕布送上了断头台,吕布非常生气,大骂:“是儿最是无信者!”再比如刘备得蜀中,整个过程全无信义可讲。在战场上,刘备几乎每次败阵都是只顾自身逃命而不顾妻小和从人。曹操评价他:“沛县小辈,妄称皇叔,全无信义,所谓外君子而内小人者也。”他对刘备的评价可谓中肯。
成大事者往往不以小义而废大谋,能在乱世之中为一方雄主的人当然不会是迂腐仁义之人,曹操如是,刘备如是,荀贞也如是。
放到眼下这件事来说。
刘备其实是非常不愿跟着荀贞干诛灭邺赵这件事的,赵忠的权势多大?诛了邺赵之后,不用想就知道后果,要不是个死,要不颠沛流离、逃亡江湖。刘备还不到三十岁,这几年跟着荀贞先是在赵国、接着在魏郡,他又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怎甘心就此把前程放弃?
可话说回来,荀贞这几年待他如同产弟,提拔他、重用他,又拿出几百万的钱给他送别,还要送他甲士、骑兵,不管是从感情上还是在物质上,对他可以说都是恩义到极处了,这么个情况下,他怎能一走了之?不错,他的确可以一走了之,反正是荀贞主动让他走的,可走了之后呢?关羽、张飞会怎么看他?他与关羽、张飞本是以“义”相交,“义”既是他与关、张情深的根本,事实上,也是他为人立世的根本。他虽是宗室,可家里早就破败,他是怎么在涿郡立住脚,闯出名号的?关羽、张飞皆万人敌,都是世间的虎士,为何不与别人结交,却与他情深?可不就是因为他讲“仁义”?说到底,关、张也是游侠,游侠都是重义轻生的。
如果这个时候,刘备真的一走了之了,他在关、张眼中的形象就会轰然倒塌,而且不止如此,事情传到涿郡,他在涿郡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荀贞说他可以去投公孙瓒,他确实可以去投公孙瓒,可他是怎么去投的?是在荀贞“诛灭宦族、生死之际”的时候,他弃荀贞而去、改投公孙瓒的,这事儿如果被公孙瓒知道了,公孙瓒还可能会重用他么?荀贞待你这么恩重,你都弃他而去,将来如果我公孙瓒遇到点什么危险之事,你是不是也会弃我公孙瓒而去?
所以说,刘备虽然很不愿跟着荀贞干此大事,可却别无它法,只能“重义”,只能参与其中。
话再说回来,荀贞是什么人?荀家子弟、二千石太守、颍阴侯,不但出身好,而且现今身份尊贵,如和刘备相比,二人就是云泥之别,荀贞是天上的云,刘备是地上的泥,可就这么一个高高在上、前途远大的荀贞,忽然却一定要去做诛灭邺赵这件事,说实话,刘备很想不通。
自上次知道荀贞要诛灭邺赵后,刘备想了很久都没想通,他实在是不懂荀贞。
要说荀贞不怕死,刘备相信,可要说荀贞宁肯舍弃前途、也要干此大事,刘备却是不相信的,因为依荀贞的一向表现而来,荀贞分明是个有远志之人,简雍私下评价荀贞,说他“有英雄器”。试想,一个“有英雄器”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正当盛年之时,贸贸然地断送自家前途?
可不相信归不相信,看荀贞的架势,却又明明不是假的。
刘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不过经过这么些时的思考,他却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如荀贞这样有“英雄器”的人肯定是不会做自寻死路的事,荀贞肯定是会给他自己留条后路的。
也就是说,即使跟着荀贞干了这件事,刘备觉得也可能不会获罪身死,甚至说,也许还能有再出头的一天。
弃荀贞而去,则名声全废,不复再有立身之本;跟着荀贞做此大事,可能不但不会死,而且还会再有出头的一天。想来想去,刘备也只有选择跟从荀贞了。当然了,对荀贞到底有无后路,刘备也不确定,他这是在赌,却也不能不赌,谁叫他现在身上荀贞的烙印太重了?
对刘备的这点小心思,荀贞虽然不能尽知,却也能猜出一二。
关羽、张飞听了刘备的话,关羽面现同意之色,张飞略微显得迟疑了下,但很快就和关羽一样,也面现了同意之色。唯独简雍,面色陡变,虽然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却被荀贞看到了。简雍目视刘备,很想把他拉走,叫他改变主意,可奈何刘备压根就没看他。
荀贞一目过去,刘备、关羽、张飞、简雍诸人的神情俱落入眼中,他慨然说道:“君昌所言甚是,卿等皆义士也,我本不该提相送之话!好,我便与卿等同心齐力,共灭邺赵!”
刘备等人齐声应道:“同心齐力、共灭邺赵!”
诛灭邺赵就在眼前了,刘备、简雍、张飞三人不必再回本县,荀贞安排他们在后宅住下,关羽在军中虽挂有军职,但当此非常之时,却也可事急从权,不必再归营中,亦在后宅住下。
这天晚上,简雍来找刘备,唉声叹气,埋怨刘备,说道:“玄德,君侯待你我虽厚,但今日他欲诛赵,这可是要掉脑袋的!赵常侍权倾一时,又岂是能得罪的?何况君侯这次还不是小小地得罪他,而是要灭他一族!玄德,你怎么就昏了头,主动愿从君侯做此要命的祸事?”
关羽、张飞也在刘备室内,听了简雍这话,他俩都是大不乐意,只是因刘备素来和简雍亲密,而且他俩与简雍也是相识多年的熟友,所以两人强忍着没斥责简雍,只是哼了声,别过脸去。
要说起来,也是可笑,本来简雍和荀贞常有来往,交情不错,简雍一直对荀贞赞不绝口,而关羽和荀贞则来往不多,关羽一直对荀贞有偏见,现如今却反了过来,简雍不愿跟着荀贞诛邺赵,关羽却愿意,这也是他两人性格的不同之处,简雍知趋利避害,而关羽却只重道义,——只有当面对生死之时,才能显出人之本性。
听了简雍的质问,刘备心中苦笑,却没办法把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只能淡淡地回了一句:“赵常侍,天下巨宦,久害朝堂,今君侯欲灭其族,此忠义事也!备岂能临之而逃?”
简雍听了,没话可说。
送走了审配、邯郸荣,留下了赵云、刘备、关羽、张飞。
荀贞又召来许仲、辛瑷、江禽、宣康、陈到诸人,令许仲、辛瑷、陈到、宣康、许季等等先带两千余步骑义从归乡,只留下了江禽带着二百步骑义从留在营中,以待诛邺赵时用。
许仲、辛瑷、江禽、陈到等人皆是荀贞的老部下了,和他们不用多说。
许仲起初不愿先走,在荀贞告诉他“待诛邺赵事毕,我将远迹江湖,我之颍阴宗族就全托付给卿与玉郎了”之后,许仲才接下了荀贞的命令,不依不舍地与辛瑷等人带着义从返乡。
两千余步骑义从离开邺县,归去颍川,声势很大,为不引起魏郡士、民生疑,说出去的理由是“魏地贼乱已平,义从多思乡,故遣而归”。
和许仲等一起归乡的还有戏志才。
戏志才是荀贞带出来的,从皇甫嵩讨黄巾时也好,荀贞为赵国中尉时候也好,他都是荀贞的谋主,当之无愧的“荀党”主力,他虽然远在赵国,明面上是不可能参与到诛灭邺赵一事中去的,可谁知道赵忠在怨怒之下会不会拿他出气?所以还是跟着许仲等一同归乡的好。
荀贞觉得挺对不住戏志才的。
这么多年了,就不说之前在颍川时的交情,只说起了黄巾之后,戏志才先是跟着荀贞从讨黄巾,继而又跟着荀贞平定赵国贼乱,之后又跟着荀贞击退黑山军,在这期间,戏志才出谋划策,任劳任怨,功劳大焉,又之后荀贞初到魏郡时,戏志才又为荀贞立足魏郡做了很多事,要非戏志才,荀贞也不好从赵国借来粮食、借来农具,可现在却要因为自己之故而让他不得不挂印“以疾辞”,——要知,中尉丞已是“位比下大夫”了,荀贞很过意不去。
不过,戏志才倒是无有怨言。
和刘备不同,刘备虽尚年轻,却已有了“政治家”的底子,言必称仁义而实“狡诈”,外如君子而内实小人,戏志才则不同,戏志才虽不修小节,看起来不是个仁义君子,可其实却是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人,换句话说,刘备如是个枭雄,那么戏志才则是一个忠士,因而,他对挂印归乡一事却是没有半个不舍。
既然劝不动荀贞,荀贞非要诛灭邺赵,而且荀贞说得也对,事成之后他要远迹江湖,怕是无暇照顾戏志才等人,那么戏志才也就先离去归乡吧。
此外,魏光、程嘉等的家人也跟着许仲、戏志才等一起去了颍阴。
魏光是荀贞此次诛灭邺赵的关键,如无魏光这等熟悉邺赵族情的人在,邺赵的种种罪证也不会收集得这么顺利、快速,因此,魏光的家人是一定要先隐藏好,以免被赵忠泄恨。程嘉不用说了,他在赵、魏的名气不小,又是这次诛灭邺赵的主要操办者,他的家人也得保护好。
林林总总,等各项需要提前办好的事务办好之后,诸事皆备,这天一早,荀贞亲自提笔,写了捕赵的檄文。
荀攸、程嘉、刘备等人在侧,刘备自告奋勇,愿为荀贞传此檄文出去。
荀贞没有用他,而是叫荀攸拿了檄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