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晔怔怔地看着那门的把手缓缓扭动。
随后哗啦一声,门开了,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穿着普通的中山装,岁月仿佛在他脸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鼻梁高挺,衣着整洁。
齐晔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的舅舅。
外甥多像舅,齐晔虽然照镜子的时候不多,但也能明显地判断出来,他和舅舅的长相,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高鼻梁和下颌线,还有浓密的眉毛和头发,都特别相似。
只是舅舅的肌肉没他多,没他健壮,反而温文尔雅,像文弱书生。
看到齐晔,候盼明也怔了半晌,但他一下子就认出来,眼眶有些发潮,声线也克制不住颤抖的尾音,喊道:“齐晔?”
“舅舅,是我。”齐晔的气息同样有些不稳,他站在原地,还有些局促。
候盼明却已经喜笑颜开朝他奔来,放声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他一把抱住齐晔,感受到齐晔身上硬邦邦的腱子肉,他叹道:“真是长成小伙子了啊,这么壮实,真好!”
抱着齐晔念叨几句,候盼明又直起身子,不舍的温暖目光一直在齐晔脸上逡巡,“像!真像啊!你这眼睛,这嘴,还有这耳朵,都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想起自己的姐姐,候盼明这位省城大学的校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的知识分子,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他到现在,仍然会时不时想起他的姐姐,鼻尖发酸。
齐晔听到舅舅说起自己的娘,却有些陌生,有些怔然。
说实话,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娘的样子,甚至都回忆不起来她怀抱的温度,只是想起她时,心头总是沉重,像空了一片。
候盼明取下眼镜,擦了擦眼角,忙拍着齐晔的后背,“咱们舅甥俩好不容易见面!都不许哭,也不许说伤心事!走,你舅妈呢?让她给你多做几道好菜,咱们好好叙叙。”
齐晔被舅舅推着走,加速的心跳仍然没缓下来,他高大的身躯略微弓起,穿过门帘,问舅舅,“舅妈说您中午一般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
“是啊,可不赶巧了么?下午有个临时通知的会议,我的那些资料还在家里呢,就回来拿一趟。”候盼明温声笑着,藏在镜片后的眼眸弯着,泛出和蔼的笑意,“这不幸好回来了吗?见到了我的好外甥,可真好啊。”
他不住地说好,看到齐晔,他就开心,就想起温柔美丽的姐姐,就仿佛心里多年来的那一块缺憾总算因为齐晔的到来而填满。
到了卧室门口,候盼明一敲门,就听到妻子的婉转悦耳声音在里面传来,“盼明,江茉在里头陪我在换衣服呢,下午要出去办事,得好好收拾收拾。你把饭做了吧,菜都洗干净切好了,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做的菜是最好吃的!”
候盼明一愣,随即笑了笑,脸上带着老夫老妻的宠溺,又拍拍齐晔的肩膀道:“那今天就让你尝尝舅舅我的手艺吧,我要是做得不好吃,你可不许嫌弃舅舅。”
“还是让我来吧。”齐晔先一步到了厨房,系上围裙,拿起锅铲,让候盼明无处可发挥。
候盼明无奈地看着他,“你这孩子,第一回到舅舅家,怎么能让你动手呢?”
“没关系。”齐晔抿了抿唇,和舅舅互相一块儿你争我抢的,开始做饭。
比如做香干青椒炒肉的时候,齐晔往水里放盐,候盼明就往水里放香干焯水。
候盼明把香干捞出来,齐晔就开始给香干沥干水分。
这时候候盼明已经在煸五花肉了,他们的家庭生活好,顿顿都能吃肉,放油也不必省着,所以这切得薄薄的五花肉就能煸得金黄。
齐晔这会儿就连忙把老抽和料酒倒进来。
候盼明也不甘示弱,连忙把沥干水分的香干端过来,放进锅里,继续翻炒。
齐晔没抢到锅铲,只好继续往里头加盐,加青椒丝。
候盼明哪能闲着,也马上接了一小碗水,沿着锅边慢慢淋下来。
一盘香辣美味的香干青椒炒肉就这么香喷喷地出炉了。
候盼明和齐晔相视一笑,他说:“咱也别打架了,就一块好好做饭得了,瞧你这娴熟手法,平时在家没少做饭吧?”
齐晔点点头,老实道:“平时在家都是我做饭给媳妇儿吃的。”
侯俊明笑了笑,往后看一眼,压低声音,在齐晔耳边用气音道:“我也是。”
齐晔忍笑的表情更明显,仿佛和舅舅的关系又拉近了一大步,低声道:“厨房油烟大,我怕熏坏了媳妇儿。”
侯俊明朝齐晔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外甥,和我一样,会疼媳妇儿!”
一边说着,侯俊明一边又洗了锅,舀了两勺冷水放到锅里,把一整块鸡胸肉放进去一块儿煮。
齐晔熟练地配合着,把姜片放进去,好像舅甥俩经常在一块做饭似的,配合十分默契。
候盼明瞧着自己这个外甥是越瞧越喜欢,不像是他对秦飞跃那样,是出于相处久了的亲情,而是第一眼看到齐晔,他就很喜欢,发自内心的疼爱。
而且越相处,就越喜欢,一看到他就高兴。
鸡胸肉煮熟了,侯俊明把肉捞出来,过了凉水后,就开始用手把鸡胸肉撕成一丝儿一丝儿的,一边撕,他一边和齐晔道:“不过平时呀,我还是会先说让你舅妈做,就像刚刚那样。”
“这不,她就会对我撒娇嘛,我再进厨房。”舅舅脸上露出文化人的调皮,这会儿一点都不像大学校长,朝齐晔眨眨眼,“怎么样?舅舅教你这一招,你到时候可以试试。”
齐晔心想,他是学不会这一招的。
他敛下眸,认真等油热后,就把舅舅撕出来的鸡丝放进锅里慢炒到微微金黄,舅舅则在一边准备好干辣椒、白芝麻、孜然、白糖和花椒粒儿在碗里,等鸡丝炒好,就一块儿拌着。
红彤彤的辣椒配着一丝丝的金黄鸡肉,光从感官上就非常刺激食欲,更别提有多下饭。
除了这两样菜,舅甥俩又一块做了西红柿炒鸡蛋、娃娃菜焖豆泡,还有鱼香茄子和清炒土豆丝,再来一碗早上出门前候盼明就已经炖上了的莲藕排骨汤。
一大桌摆得满满当当。
饭做好,舅妈和江茉也从卧室里出来了。
似乎经过短暂的相处,两人已经好得跟什么似的,舅妈挽着江茉的手,一口一个“茉茉”叫得亲密极了。
齐晔和舅舅动作如出一辙,先帮媳妇儿拉开椅子,然后默默对视一眼,再坐到了媳妇儿旁边。
舅妈已经换了一身黑色毛衣长裙,披着小薄坎肩,配上流穗般的细金耳环,尽管还穿着拖鞋,却看得候盼明目光有些发直。
齐晔给江茉盛了一碗汤,又给大家的碗里都添了饭。
候盼明和妻子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孩子真懂事,一看就是吃苦长大的孩子。
两人不免又是一阵心疼。
齐晔的手艺很好,舅舅舅妈吃了两口,都对他赞不绝口,欣赏满意的眼神更甚。
齐晔抿唇露出腼腆的笑容。
他又回忆起在齐家,齐振华和王红芬从来不会帮他做饭,他们只会理所当然地吃,还要嫌弃他这个菜放多了盐,那个菜放多了油。
时至今日,望着舅舅舅妈温柔和蔼的面庞,他心里仿佛被填得满满的。
齐振华和王红芬,那算什么亲人。
齐晔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忽然听到舅舅在问舅妈,“对了,你今天不是休息吗?下午要去哪?我送你。”
“我要去为你外甥讨回公道!”舅妈说起这个,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义愤填膺地说起来。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说得候盼明直接皱起眉,“岂有此理!待会儿吃完饭,我和你们一块去!”
“舅舅,不麻烦您和舅妈了。您下午还要开会,我——”齐晔紧张地拒绝,他不想给舅舅舅妈添麻烦,他要求不多,只要能用公道的价格刊登广告就行,也不是非要那人道歉什么的,反正也没被坑钱。
候盼明却是睨他一眼,“那可不行,齐晔,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可舅舅却不知道,没护住你,是舅舅无能。但现在不一样了,舅舅永远都是你的靠山,永远都会为你撑腰,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能让一直与人为善,温文尔雅的候盼明说出这话,的确不容易。
要是换了旁人,肯定会惊讶,这还是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人活着就是要讲究心平气和”的侯校长吗?
只有舅妈知道,这就是他,他自己吃亏吃苦都无所谓,可是他护短得很。
齐晔心中酸酸胀胀的。
以前,只有亲人欺负他的份儿。
原来,有舅舅舅妈给自己撑腰,是这种感觉,真好。
吃过饭,收拾收拾,候盼明就带着一家人,去报社兴师问罪了。
报社里,戴编辑刚从食堂吃完饭回来,正翘着二郎腿,靠着椅子,哼着小曲儿,准备进行午休呢。
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他不耐烦地道:“谁啊,下午两点才上班呢!别吵吵!”
没想到,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一声比一声急。
戴编辑只好起身,去开门,骂骂咧咧道:“中午是休息时间,哪个不开眼的——”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门外的人,错愕地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反应了几秒后,戴编辑表演了瞬间变脸,满面堆笑道:“哥,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戴编辑的堂哥是副主编,但也是大忙人儿。
报社那么大一栋楼,两人常常上好几天班都碰不见对方,而且,戴编辑也想不到堂哥找自己有什么事。
看到堂哥走进来后,上午那对长得很好看却没什么背景的小夫妻居然也跟着走进来时,戴编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瞬间蹦跶到了嗓子眼儿。
“你们——”戴编辑脸色发白,瞪着眼看齐晔和江茉。
他发现,另外还有两个人,那个气质雍容的女人是他们报社里的,他认识却不太熟,并不怎么打交道。
而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好像、好像是经常上报纸的省城大学侯校长啊!
冷汗唰唰往下冒,副主编冷着脸,走到戴编辑身边,压低声音说一句,“尽给我惹麻烦!”
戴编辑腿都软了,扶着自己的办公桌,忽然看到侯校长板着脸开口道:“既然你在,那就给我一个说法吧。”
戴编辑颤声道:“您、您说的是这两位年轻的同志上午来刊登版面的事儿吧!我早就把申请表给他们了!可他们着急走,也没填,您说说,这多大点事儿啊,还劳动您和我哥的大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