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迎春当然不用给任何人下跪，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不兴那一套。

顾朝夕不是那种善于耍嘴皮子的人，给上级打电话请示过后，默默将一切准备妥当。

得知京城携和医院心肺血管方面的专家马上就能赶到，岑迎春提着的心落下一半，躺在手术台上，对着顾朝夕手里的电话听筒无比耐心地说话。

“文灵，妈听说你哥骂你了，别往心里去，亲兄妹哪有不拌嘴的？你哥现在属刺猬的，逮谁扎谁，你别搭理他。”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连呼吸声都浅得若有似无。

岑迎春也不在意，不挂电话就行。

“在你奶家住得习惯不？定好去哪个高中没有？老师同学都好相处不？功课跟不跟得上？这冷不丁换个环境，有没有水土不服？我看你哥就有点这个毛病，毛毛躁躁的，半点不如从前稳重。

凭他天生那股聪明劲儿，只要安下心来做学问，最少将来也是文浩然第二。让他上工农兵大学屈才了，那边半工半读的，课程对他来说太简单，纪律又管得那么严，不能跳级不能逃课的，纯属耽误他工夫。

你奶他们没给他请家教一对一辅导学习？肯定没请，要不然他能闲出屁来骂自己妹妹撒气玩？真不懂事，回头叫你爸骂他吧，咱们说他他也听不进去。”

岑迎春一句咱们，有意拉近俩人关系，那头文灵终于肯出声了。

“哥他心情不好，说我两句我能理解。其实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当初让小舅，”她顿住，改口。“让岑继业顶替了我哥的大学名额，就不会闹出这些事情了，都怪你！”

岑迎春看一眼旁边戴着耳机实时监听的顾朝夕，心中默默为岑继业点了根蜡。

啊呀，纸包不住火了。

顾朝夕几乎同时抬起眼看她，左手稳稳替她举着电话听筒，右手执笔唰唰记录，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岑迎春下意识冲他笑笑，继续讲电话：

“这件事情我之前跟你们解释过，我再说最后一次。我真是为你哥好才不叫他去上那个工农兵大学，不合适，屈你哥的才了。

之前有些话不好明说，但是看你们还一个劲儿往牛角尖里头钻，那我就冒着犯忌讳的风险跟你们多说几句。

我压着你哥，不是不想叫他出头，而是想再稳一稳，拖一拖。工农兵大学招的都是啥样的学生？全是各个公社推荐上去的，工人农民都有，看重的是品德觉悟，学习成绩反倒成了次要。

入学门槛低，学制短不说每天还要劳动，这样短的时间，填鸭子都喂不出个合格的人才吧？也不是说全部毕业生都是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但那含金量肯定要比正经全日制大学出来的差。”

岑迎春眯起眼，想看清楚大夫护士的表情，生怕他们被自己“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言论给惊到，再给她身上多拉半刀，纱布啥的忘在她身体里没拿出来啥的。

手术室的灯光很亮，逆着光她有些看不清，麻醉的效果也叫她有些飘飘欲仙，仿佛连脑神经都放松下来，越发管不住嘴。

“上大学不是为了名声好听，而是为了毕业就业找工作。去了单位，要的是真材实料，你一个工农兵大学速成出来的半吊子，谁放心叫你独当一面？光有个大学生的名头不好使。

算起来高考快停十年了，哪个岗位肯定都缺人，缺真正有学问有本事的人才，不是那种滥竽充数的工农兵大学生。”

“我觉着吧，高考很快就要恢复，这是关系郭嘉发展的大事儿，马虎不得。

这个事儿连我这个没文化的乡下妇女都能看明白，更别提那些人尖子了，不信你去问你奶他们。只不过怕你们出去多嘴惹祸，才不告诉你们知道罢了。

到时候，工农兵大学生就成了陪衬，没有半点竞争力，哪哪都乐意要正规高考考出去的大学生，那些才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你哥刚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了，他年纪又不大，再等上两年完全等得起，何必上赶着吃亏？”

顾朝夕诧异地瞥她一眼，没想到她还能有这番见识。

手术中的医生护士见多识广，病人打了麻药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都有，她这个完全小菜一碟，人家压根没当回事，依照自己的节奏继续手术。

电话那头的文灵似信非信，迟疑着问：

“那你怎么不跟我哥说？”

岑迎春懒懒回：

“说了，他不信。”

那头文灵又不说话了。

岑迎春还记着自己的任务，睁眼望着头顶刺眼的手术灯，自顾说：

“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就像那句老话说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没你们有知识懂得多，说的话你们不爱听，我也只好把你们送去你奶那边，就跟送你们去上学一个道理，老师比我懂得多，比我会教人。”

“你们要抓紧时间学本领，以后当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牢牢记住这个目的，其他的就都是小事。

前辈们抛头颅洒热血拿命换来的新生活，需要你们接班。他们多难啊，啃草根喝雪水的，和他们一比，你们真是生活在蜜罐里，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觉得不开心了，就想想前辈们，比如你喜欢的余则成，像他们这样的地下当遭受的误解大不大？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还得对着敌人赔笑脸，锄女干队都恨不得毙了他们，危不危险，委不委屈？可总要有人受这份委屈。”

“哪像是你，有点不高兴了，爷爷奶奶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开导你，去问你爸；你爸哪哄过你们啊，也跟着上火，工作都受到影响，直接惊动上级，这不，就找上我了。

有这么多人在意你，开心了吗？光荣不？下次还胡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