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左玉没有回去,被天子留着吃了晚饭,并夜宿皇宫。
当天晚上,张家子孙赦免的消息传出,本想趁着左林倒台,给左玉一个教训的诸老爷们纷纷迟疑了起来。
入宫面见了皇后就赦免了张家,还留宿宫中,这是不是意味着左林还是能复起的?
只是那小妮子收两成租,这消息都传开了。那些泥腿子看着老实,可最近纷纷都在打听这个事。有那胆大的甚至直接要求减租,不然就是不仁不义!
这般下去怎么得了?两成租,怎想得出来的?少几成租那是多少银子?这德惠姬君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无知妇人,随便发善心,却不知此举得罪了整个大昭的乡绅。
即便她爹是镇国公又如何?镇国公就是浑身打满钉又能经得起几人讨伐?糊涂!跟那首辅的儿子一样糊涂。不愧是发烧发的人都差点死掉的东西,都一个样!脑子有病!
一群人聚拢在一起,开始准备搜集左玉的失德之举。但翻来找去的,却发现她竟无任何失德的地方!不打听还不要紧,一打听吓死!
此人居然天天鸡鸣起床,为母诵经,寅时中给父母请安!这这还是人吗?!天天如此,不要命了吗?
这人没弱点,想要打击起来就很难。毕竟人家是个闺阁女子,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在家行事规矩,便是想找茬也难。
一时间,找不到由头的诸人只得暂时罢手,准备暗中慢慢寻找机会,慢慢筹谋。
左玉回到家,左林喜得直搓手,“乖乖儿,好本事!”
左玉抿嘴笑笑,“陛下是圣君子,自然不会牵连无辜小儿的。”
左林笑着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君无戏言。
若非陛下恩重,又怎可能赦免张家?自己辞官虽未挽留,但只要天子看重女儿就够了。如今自己没了实权,那嫁入东宫的阻碍也就没了。
“对了,父亲。”
左玉道:“陛下跟我说,因着我只收庄户两成租,这事传了出来,说我得当心,那些乡绅不会放过我的。父亲,您看,那些乡绅会怎么对付我?”
“什么?!”
笑着的左林顿时惊得揪下了几根胡须,瞪大眼道:“乖乖儿,你,你怎只收两成租?!这,这可是要命的事啊!你,你为何不跟我商量?”
左玉一脸奇怪,“父亲,您说这些是我的嫁妆,以后就让我自己做主打理了,所以女儿就没跟你说。而且,父亲,收四到六成租太不是太多了吗?那些农人一年辛苦到头都吃不饱,这不符合圣人教义啊。”
“哎呀!”
左林跺脚,“糊涂,糊涂啊!庄子里上千人,哪可能不去外面说?这一说,其他庄户人怎么想?他们会觉你仁义,别人不仁义。这人心里有了想法,必是要闹的。如此一来,那些乡绅岂不是要恨死你?!赶紧回去,咱不多收,就收四成!不然那些乡绅群起攻之,咱们吃不消啊!”
说着又跺脚骂,“真是人走茶凉!老夫才没了官职,发生这等事便无人来通报了,真是人走茶凉,人走茶凉啊!呸!小人,小人,都是小人!”
“父亲不怕的。”
左玉道:“陛下说,若是我与他们打高台,他也会来看。”
“嗯?”
正在咒骂着的左林愣了下,随即便蹙眉,“陛下当真这么跟你说?”
“是。”
左玉点头,“父亲,您觉得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圣心难测。”
左林冷静了下来,蹙眉想了一会儿,道:“如今权贵大肆兼并土地,大有前朝之风。君父乃少有的圣明君子,恐怕是想借你这把刀捅个窟窿出来?”
左玉眯眼,想了想大昭的历史,心里渐渐安定。
太|祖打了一辈子仗,却没有过什么享受。问鼎天下后,前前后后就当了六年皇帝,便驾鹤西去了。太宗继位后,秉承太|祖遗志,勤勤恳恳干了八年,国事稍有起色时,为收复被北契占据的十八州,御驾亲征,结果不幸被流矢所伤,不久后驾崩。
其子,即先帝,活得倒算长。只是上位后,不思进取,将太|祖太宗留下的规矩破坏了个一干二净。上不正,下必歪。
有骨气的人无法留在朝堂,风气渐坏。而那些贵族、乡绅开始大肆兼并土地,并利用官身特权逃避交税。
如此,国库入不敷出,先帝便增加各种杂税,这些杂税摊不到权贵头上,只会摊派到百姓头上。为此,先帝在时,百姓那是苦不堪言,有人甚至作诗讽刺,这还不如前朝末年呢。
好在,这位也只是比先头两位活得稍微久点。持续乱搞十八年后,一天晚上,这位吃了几颗助兴的丹药,本想与周贵妃开心下,结果药吃多了,嘎嘣一下,气没上来,便去见太|祖太宗了。
天子继位后,可怜的大昭百姓终于又迎来了圣明君主。他取消了各种苛捐杂税,施以仁政,如此被先帝折腾的快完蛋的帝国才慢慢缓过气来,恢复了些生机。
可即便如此,国库还是不怎么丰盈。民间流传的国库丰盈其实只是那些士人的虚假赞叹。如果国库真如传闻中丰盈,天子为何还不北伐?任由北契发展壮大?
且兼并之势并未随着天子的仁政消失。自古皇权不下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兼并其实是日益严重了。所以天子对自己说那番话,其实是想对这群人下手了?
左玉想了想,低下头,暗忖,若是天子有此意,或许自己可借一借势,为这时代的农民谋些好处。
而且,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回去。她虽不是很懂政史经济,但也知道大量的土地兼并,最后受苦受难的只会是百姓。毕竟,活不下去的人,当卖身也无门时,便只有造反这条路可走了。
如今天子既有这意,那些人又准备攻击自己,那索性借了这股势,大搞一场!
要是搞赢了,她也得反手再搞下他们!
为了将庄园搞好,其实她也是做了许多调查工作的。而且,为了保证自身不犯错,她还将大昭的税法仔细研读了。通过调查,她目睹了这个时代农民的艰辛;通过税法,她又发现大昭的田赋并不多。
将田赋与人丁税以及各种杂税加进去,总共才占了5%-8%。
这税率,并不高。但农民为何还生活得这般艰难呢?她走访了多个庄户,又去附近村里走访了许个自由农,这才弄明白其中的原因。
大昭立国之初,最早是以谷物上缴赋税的。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大家就发现,以谷物为税涉及的运输成本太高,还不方便,所以便渐渐改用银上税。
农民将自己的谷物带去官府,让官府折算成银两缴付,看起来大家都省事了,是好事。但实际操作下来,却并不是这样。
以谷物折算成银会产生了一个问题:折算的标准是多少?毕竟即便是田赋,东南西北的上缴率也是各有差异的。
可偏偏以银上税已实行多年,但始终没有一个标准折算率。就左玉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远的地方不说,就说京郊这些农村,居然折算率都不同。
作为一个接受信息较多的现代人,稍微动脑子想一想,便知这里面的猫腻很大。
没有标准就意味着可操控空间很多。如果自己是一个贪官,面对农民时,大可给农民折算少一些,那么多出来的那些就能进自己的腰包了。
当官的,有文化,接收的信息又比农民多。许多农民一辈子都没离家十里地过。不认字,没信息渠道,根本不会知道朝廷根本没标准折算率,折算率都是当地官府自己定的。
如果碰上良心好的官,那就是福报;碰上个贪官,那就自求多福吧!
除去这些操弄外,还有一个事也能捞油水。
那就是徭役。比起田赋,百姓更怕的是这个。
古人底层百姓真的是非常苦的。就左玉的调查来看,这些农民动不动就被官府以各种名义抓去徭役。她听过最离谱的是,先帝在位时,吏治不清,泙京府尹居然曾经以“藏冬冰解夏暑”的由头,抓了一群百姓去凿冰。
这算哪门子的徭役?拉百姓替自己干私活,这也太不要脸了!
大昭的创建者出身不好,也是穷苦人。因此,深感百姓不易,定下了不可轻易徭役百姓,并征召百姓徭役要给予一定米粮油盐为补贴的规定。
若农忙时,更是不许徭役百姓,除非当时发生了大灾,需大量人力时才可酌情行徭役。
不得不说,左玉看完《太|祖训示录》后,她都被这位封建帝王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