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需要去完成一件有些危险的工作。”
坐在国木田为他拉出的一张空办公椅上,织田作之助面对着江户川乱步,直白地说出了自己造访侦探社的目的。
“这件工作……可能稍微有些棘手,孩子们或许成为敌人袭击的目标,虽然我的一位友人已经帮我给他们找到了一个适合藏身的地方,但调拨人手来帮我保护这些孩子们却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想委托侦探社派一名社员帮我照顾这些孩子的安全,大概会需要一个星期左右。”
他的双手交握着放在大腿上,说完这段话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快解决这件工作。”
“危险的工作?”乱步以一种看起来就十分舒服懒散的姿势仰靠在办公椅上,在喝了一口水后,顺手将一次性纸杯放到了边上的桌面上,歪着脑袋看向织田作之助,像是在面对一道杂志上的字谜游戏一样,尾音微扬的语气显得颇有兴致。
“不如让我来猜一猜你正在做的是件什么工作好了~”
他这么说道,半睁开着眼睛,锐利无声的视线在织田的身上只是一扫而过,随即就变成了漫无目的地在他头顶上的天花板徘徊,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是在思考还是单纯的走神,在几秒的安静后,他开口道:
“要说最近黑手党的动静,果然也只有那个了吧?——来自欧洲的一伙犯罪组织。”
织田作之助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是港口黑手党的工作机密,他自然是不能对乱步的问话给出任何回答。
但他这样的反应就已经足以说明些什么了。
“知道对方的能力是什么吗?”乱步问道,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块薯片。
“……不。”织田作之助在略一迟疑后,回答了他的问题,“目前还不知道,我没有和对方的首领交手过,只听情报说似乎是个厉害的异能者。”
乱步两口咬碎了薯片,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对织田反问道:“但是你已经知道问题很棘手了不是吗?”
织田作之助没有否认,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就是因此,我才打算来委托侦探社保护那几个孩子。”
乱步停下了吃薯片的动作,拿着手里的半袋薯片,盯着织田作之助,目光深深地凝视了他半晌,长久的沉默无言,没有开口说话,连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分钟里停止了流动,直到一分钟后,他才再次张开了口。
“你真的觉得这次事件的‘问题’,在于这个犯罪组织吗?”
乱步用碎裂的玻璃一样冷静而透彻的语气,尖锐地说道。
织田作之助的脸上露出了带着些许困惑的表情,没能理解乱步所说“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将一起事件细细碎碎地掰扯开,然后向警察、委托人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这也是乱步日常工作的一环,虽然很麻烦,但他也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总是一边说着“你是笨蛋吗”、“给你生锈了的大脑上点油吧”这样不客气的话,然后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和对方说清楚。
然而此时,乱步却是一反常态地用上了耐心的语气,和织田作之助解释了起来。
“你的身份只是黑手党的最底层的成员吧,虽然对方组织的情报还不清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组织显然很不好对付,即使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也颇感头疼。”
乱步这么说道,织田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连“首领也颇感头疼”这一点的,就又听见他往下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这样一个底层的成员,却会被任命为前锋呢?”
——确实,正如他所说。
织田作之助在心里这样想到。
最开始首领只是委派他进行“寻找安吾”的任务,但显然首领也清楚事情不只是找一个失踪的成员这么简单,否则也不会赋予他“就算是干部也可以驱使”的【银之手谕】了。
在得到这张手谕、离开首领办公室的时候,织田作之助的心底就察觉了某种难以言明的模糊异样感。
只是他并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沉默着,像是一座石像般静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乱步,但目光却又仿佛毫无焦点,顺着乱步的话陷入了思考。
“我调查过你。”乱步语速平缓地说道,和他平日里那喋喋不休的语速相比,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织田作之助,港口黑手党的底层成员,曾经是个令许多人胆战心惊的杀手,有着某种类似于【预知】的异能,枪法超凡,面对任务目标无一失手,即使是社长也很难成功制止你杀掉你想杀的人。”
“——但是从某个时间点起,你就不再杀人了。”
“你变成了一个‘不杀人的黑手党’。”
话语在这里停滞了几秒,连带着让人的呼吸也一并停滞,再开口时,乱步的话锋却是倏地一转:“在黑手党,一个能够杀人但却不杀人的黑手党,可不仅是‘不被需要’那么简单的。”
“对于森医生……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森首领’了吧。对于他而言,对于一个组织的首领而言,你就像是一个【病毒】,在奉行暴力和血腥原则的黑手党里,破坏了所有人都一致遵守的‘缄默的规定’。”
“比起让【病毒】腐蚀自己,还是将【病毒】拿去对付敌人比较好——想必那个男人是这么想的吧。一石二鸟,或许还有别的某些暂且不清楚的利益,在你接下这份任命的时候,你就已经注定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再回来了。”
他用直白的话语戳破了那迷雾般朦胧的表象,展露出了被掩饰起来的最真实的真相,宛如屠夫站在砧板前将羊羔血淋淋地剥皮抽骨。
与其说是“暗示”,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直言了,织田作之助再怎么迟钝,也能听得出来乱步的言中之意。
他并不怀疑乱步的话,即使他并没有和森首领正面打过什么交道,但作为黑手党的底层成员,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出那个男人的行事作风。利益至上,以港口黑手党整体的发展为第一利益。
没用的成员就是组织的冗余垃圾,需要被清理,这样才能让组织更加高效长久地运转下去。
而像是他这样的人,说是“组织的病毒”似乎也完全不为过。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比起单纯的“没有能力”,“有能力却任性地不使用”,那才是更加挑衅组织规则的一种行为。
乱步说完了他要说的话,长时间的沉默笼罩在他们的周身,像是一团沉重潮湿的白雾。
织田作之助终于开口了,一双茶褐色的眼眸像是没有生命的玻璃珠一样,目光沉寂地注视着乱步,口中说出的依然是那样平板木讷、听不出感情的嗓音。
“我明白了,感谢你的忠告。”织田作之助说道,“接下来我会谨慎行事的。”
“啊,是吗。”乱步对他反应没有什么表示,姿态一下子就又变得懒洋洋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努力吧。”
该给的忠告反正他都给过了,他人要做出什么选择,那不是他会再去干涉的事情。
“关于委托的事情……”织田作之助又说道了他来侦探社的目的。
乱步了然地打断了他话,说道:“那个简单——反正都已经有五个小孩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差别吧。”
织田:“……?”
乱步没向他解释,只是扭头对边上的国木田说道:“带他去填委托书吧。”
国木田下意识地应声,但很快就露出了迟疑的神色:“所以这份委托是交给……?”
“果戈里现在应该在高丘公园吧,让他去。”乱步说道。
“果戈里……?!”国木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乱步的话,“但他还只——”
“那个小鬼已经十二岁了,而且只是必要的时候带着几个小孩逃走就行,对他来说这种事情很简单……倒不如说比起你或者与谢野小姐,他反而更适合去干这件事。”乱步轻描淡写地回答他,“换做是你或者与谢野小姐的话,如果面对数名、甚至是十数名犯罪分子,你们能毫发无伤地带着五个还没十岁的小孩逃出来吗?”
——答案必然是“几乎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