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谢贻香直吓得魂飞魄散,当场便从沙滩上跳了起来,一摸腰间,才想起岳大姐所赠短刀已遗失海中,只得伸手指着那和尚,颤声喝问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你究竟……究竟是人是鬼?”那和尚哈哈一笑,一锅旱烟已经填满点燃,当即好整以暇地吸吐一口,悠然说道:“谢三小姐既知我的本事,便该知道除非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否则这天底下谁能杀得死我?至于我究竟是人是鬼,嘿嘿……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却教我如何回答你?”
谢贻香直气得大口喘息,两只眼睛狠狠瞪着眼前这和尚,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不知是惊是痛、是悲是恨。似这般僵持许久,她到底还是压下了心中怒火,只是冷哼一声,再不理会此人,又回身去看先竞月的伤势,含泪哽咽道:“师兄……你怎会落得如此地步?究竟是谁下此毒手,竟能暗算偷袭于你?还有……还有那艘押解你的官船,又为何会无缘无故沉入海底?”眼见先竞月摇头不答,那和尚又是哈哈一笑,叹道:“你师兄早已双耳失聪,再听不见旁人讲话。像你这样连珠发问,岂非故意刁难他?”
谢贻香今日的震惊可谓一桩接一桩,此时再听说师兄双耳已聋,整个人反倒已经麻木,就连眼泪也落不下来了。只听那和尚又笑道:“再说了,竞月兄一向寡言少语,即便他肯回答你的问题,到头来也未必讲得明白。所以还是由我来替他解答为好,你有什么疑问,只管问我便是。”
谢贻香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搭理此人,但听他这话确实说得在理,一时也只能妥协,冷冷说道:“那你且说来听听。”那和尚慢条斯理地吞吐好几口旱烟,这才缓缓说道:“你师兄为何落得如此地步,那还不是为了救你?哼,说来倒是好笑,你二人来来回回折腾,先是师兄救师妹,紧接着又是师妹救师兄,搞这花里胡哨的举动作甚?要知道你师兄素来骄傲得紧,他虽将你从天牢里救出,却始终认为此举不妥,有违他坦荡君子顶天立地的品行,于是居然束手就擒,傻乎乎地去向皇帝领罪。哼,那狗屁皇帝当然是不肯放过他了,因为忌惮他武功高强,纵然当时他的经脉已损,为求万无一失,还是叫人穿了他的琵琶骨,又削掉左右膝盖,终于令他彻底沦为了废人!”
说到这里,那和尚不禁叹息一声,苦笑道:“幸好皇帝虽然心狠手辣,你师兄的为人在朝野上下也算有目共睹,过去虽未刻意结交,此番犯此重罪,亦有不少人自行替他求情,甚至连皇后、皇长子、叶定功和陆小侯爷等人也在其中。最后皇帝不好拂逆众意,便装模作样地网开一面,只判了一个刺配流放之刑,实则却是想暗下毒手,在半路上将你师兄置于死地。”
谢贻香直听得心中大是愧疚,早知如此,自己在狱中一头撞死便是,说什么也不会连累师兄落得这般地步。那和尚继续说道:“要知道当今皇帝刻薄寡恩,既要斩草,便得除根;他担心竞月兄日后报复,所以是无论如何也要取他性命,此番更是让亲军都尉府的高骁亲自来办,定要将此事办得滴水不漏,绝不可有半点纰漏。幸好我早有准备,知道高骁是想在大海之中弄沉竞月兄所乘官船,从而伪装成一起意外,以堵世人之口。于是我请来纵横四海的童夜哭童老兄,提前率人潜伏于海中等候,这才能从沉船中偷偷救出竞月兄。至于你谢三小姐么,嘿嘿,当真是十处打锣九处在,走到哪儿都有你来添乱!若非认识童老兄的人顺手将你一并捞起,你这条性命便算是白白交代掉了。”
谢贻香这才弄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禁心如死灰。要说皇帝因得一子之举祸害苍生,这才判了自己一个死罪,倒也还说得过去,但师兄如此忠纯之士,从未有过半点僭越,一门心思只想替江山社稷卖命,到头来竟也受到皇帝如此待遇,落得这般结局,怎不教人万念俱灰?不料一旁的先竞月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当即淡淡说道:“我自求无愧于心,何必在意旁人如何?”
那和尚顿时笑道:“竞月兄倒是豁达,为求心安,莫非便能连性命都不要了?罢了罢了,我也懒得劝你。说来你闯天牢救人,皇帝废你武功,判你刺配流放,又让高骁暗中加害于你,眼下你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也算是对你闯天牢救人之举有所交代,就此两不亏欠、一笔勾销了;不久之后,朝野上下皆会知道你先竞月已命丧南海。往后为免多生事端,这中原你是万万不能留了,我这边已经让童老兄去准备一艘结实的海船,稍后便会送你远赴南洋诸国休养疗伤,其间一切用度,他自会替你安排妥当。”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谢贻香,不屑地笑道:“至于谢三小姐你么,反正也是在逃之身,中原九州再无立足之地,我索性便做个顺水人情,让童老兄的海船也把你带上,将你们这对‘竞月贻香’一并送走。”
谢贻香听得默然无语,心知此番若非有死而复生的言思道出手相救,自己和师兄二人当真便要葬送在这南海之中了。但远赴南洋诸国避祸之事,她一时却拿不定主意,只得望向身旁的师兄,看他是何打算。只见先竞月也不多言,当即微一点头,无疑是应允了这一安排。
那和尚见他应允下来,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笑道:“如此便好,只要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嗯……童老兄的海船稍后便到,既然你我分别在即,反正左右无事,竞月兄可有雅兴再来合奏一曲?”说着,他便要重新摸出怀中短笛。
谁知先竞月却缓缓摇头,继而闭上双眼,显是拒绝了对方这一提议。那和尚讨了个没趣,只得干笑几声,在旁默默抽着闷烟。谢贻香夹在两人当中,眼见双方都不再言语,难免有些尴尬。过了半晌,她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开口向那和尚问道:“所以当日洪水中师兄击杀之人,又是你的一个……一个假身?”
那和尚见她发问,顿时“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这一问未免太过荒谬。凡所有相,皆属虚妄,芸芸众生,何分真假?公子是假,丫头是假,皇帝是假,和尚亦是假——抑或尔等皆假,独我为真,又何须多问?”
谢贻香不料对方竟会装模作样地和自己打起了佛家禅机,恼怒之余,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好笑。然而她转念一想,庄浩明在世之时,其实一早便已告诉过自己,说此人和当今皇帝一样乃是佛门出身,不久前的“太湖讲武”之上,更是被得一子当众扯去假发,露出头顶香疤。如此看来,眼前这个形貌古怪的和尚,说不定才是言思道不折不扣的真身,倒是和那个自称鬼谷传人的得一子一样,皆是出家之人?想到这里,谢贻香又忍不住问道:“说起来你与得一子在金陵城的那场最终对决,到底还是你输了。只是他引来的那场‘长江大潮’,你可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和尚听到这话,满脸的轻佻之色顿时凝固,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旱烟,这才冷笑道:“无论任何人,终会有失败的时候,我也不能例外,那又有何妨?只要杀我不死,我便能卷土再来!”说罢,他又长吸一口旱烟,伴随着烟雾吐出,他又喃喃说道:“至于你说的那场‘长江大潮’……嘿嘿,这却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