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王命德忙要帮他否认,这摆明了就是张提学想要给侄儿赐字,若是应下来,师生名分既定。今后在这贵阳府的科场上意味着什么可就不言而喻了。
可王星平却完全不为所动,没有一丝得意的答道:“已经起了一个,表字天成。”
王命德为侄儿的不知好歹而气馁,张汝霖却全不在意。
“天成?”
“地平天成……”
“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工。”
“是这一句吧?”
张汝霖最擅古文,稍一思索,一句便随口而出。
王星平却丝毫不给面子,躬身一礼。
“是《左传》。”
“‘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这一句。”
前一句出自《尚书?大禹谟》,说的是大禹治水,四方平定。后一句出自《左传?文公十八年》,说的是尧举贤臣,天下大治。
虽然意思一样,但换了出处,便是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星平可还没糊涂到把自己跟禹王来比,只能往贤臣上去靠。
张汝霖不以为忤,反倒非常高兴,此子敢于在他面前坚持故我,又回答得有礼有节,合情合理。加之读书而求甚解的态度,又对时事看得如此通透,正是他平日最喜的俊杰才子,日后定能有一番作为。
便又笑了起来:“张抚台若见了天成,当是愿意将你收作门生。”
张抚台说的自是新任贵州巡抚张鹤鸣,他在治黔方略上颇为强硬,此番攻灭红苗一事听说他也是赞赏有加的,在报功之事上竭力为本地军将说话,王星平心想自己的名字多半早就传到了张鹤鸣耳中。
张汝霖对王星平越看越喜欢,又道:“我那大孙比你痴长几岁,倒是和你性情颇为相投,若是以后有机缘见了,当能引为知己的。”
王星平心想,张岱倒真可能和自己性格相得,不过这却不能说,书坊的私刊中有张老爷和他家老子还有岳丈的年甲字号,可却没有他这个孙子,只是这孙子的名气恐怕日后还要比乃祖更大,这个就不方便在此来说了。
张汝霖说完却又问道:“不知天成可曾学了制艺么?”
这回王星平答得干脆:“尚未开始制艺。”
制艺,也即是作八股文,是明代科考的规定文体,也称时文。
所谓八股指的是文章的八个部分,文体有固定格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组成,题目一律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原文。
其中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部各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起来共八股。
明时科举,八股文要用孔子、孟子的口气说话,即所谓‘代圣人立言’。
因是这样的文章形式,是以熟读经书便是制艺的根本,所以方才王星平说起已经通读了四书,五经也都看过,张汝霖才问他可曾制艺。
听了王星平老实作答,张汝霖更为高兴。
“我为你荐一老师,你跟他勤学,以你的学识,下科作元也未可知。”
作元,也即是科考头名。
明代科考,乡试头名为解元,会试头名为会元,殿试头名为状元,是为三元。
而三元之外,还有所谓小三元,也即是县、府、院三场中的案首。
王星平正愁制艺,王尊德远在外省,而且素未谋面,想来在学问上帮不上什么忙,而王命德自己也不过一举人,论学问见识,自问还是不足,光向这位叔叔请教总也不是办法,于是这一回便不再推辞。
“不知是哪一位名师。”
“城东马进士。”
先是一声惊叹的却非王星平,而是一旁的王命德。
“马进士不是在山西任上么?”
“得罪了上官,被贬了官,他不愿赴任,便回乡了,年后上的路,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说起来我与他本应是同年的。”
王星平心想,听你说得这么熟络,难道不是同年?
看出少年的疑惑,张汝霖解释道,“于科场上我却与天成你一样,原本我是万历二十年那一科赴考,可适逢母丧,便又等了一科,那马瑞符却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高中,因为这个,我见了他还要称一声晚生。”
马文卿,字瑞符,贵阳马氏这一辈中行二,颇有学识,这些自是王命德比王星平更为清楚。
如今马家弟兄六个,宅子就在城东巡抚署旁,正对着阳明书院的马家巷中,不用问,这街名便是记号。
若说起奢遮,马氏比之王氏更甚,他家祖上是随太祖在淮南起事的勋臣,到了这一辈又与贵阳各大族联姻。
大兄马禹卿,为贵阳卫指挥,其婿就是镇远侯顾成的后人,王命德的熟人,如今贵阳卫的指挥同知顾丛新。三弟马明卿,万历十四年戊子科举人,其余诸弟也都在军中任职。
马文卿之子马士鳌还议了杨师孔的女儿为亲,两边是儿女亲家,杨师孔是贵阳杨氏这一辈中的翘楚,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进士,也是府城中显耀门第。
听了张提学要将侄儿荐给马文卿为弟子,王命德在旁唏嘘不已,张汝霖却不以为意。
“我再写一封荐书,荐你去阳明书院读书,正好离马家也近,也好时时请教。”
阳明书院建于嘉靖十四年,是为纪念王阳明讲学贵阳,由他的私淑弟子、贵州巡抚王杏应和黔籍门人等数十人会同布政使、按察使共建,在贵州也算得一等一的学府,能进此地学习,都是有志科举的。
阳明先生王守仁,武宗时被贬贵州,在水西龙场悟道,自是心学渐彰,乃为一代宗师。
张汝霖解释道:“说来先父可也是阳明先生的学生,荐你去这里正正合宜。”
张汝霖之父张元忭师事的王畿是王守仁的再传弟子,故而如此说来也是没错。
王星平正要起身谢过,却见厅外一人莽莽撞撞跑来,再看外面天色,日渐西沉,却是一个下午匆匆而过。
来人欣喜中透着急切,正是方才被差遣回家的王小六,事情办完,正好要与尊客说话,王星平便让他回去报信,免得母亲担忧,这会儿不知是出了什么急事,只见那王小六喘了好一口大气,终于笑出了声。
“少爷……大姐和姑爷回来了。”
【注:马文卿贬官的时间说法不一,有说1616年的,有说1618年的,后又查阅了马文卿为前科进士许一德撰写的墓志铭,为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权以1616年底贬官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