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大章节,算是个日本篇画个句号开始转进剧情,另前文关于台湾描述有一处时间错误,此时台湾此名还没有问世,故进行了修改】
平山常陈和其他前来参加宴会的商人不同,他已经是一位归化民了。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马尼拉‘解放’后的半个月之内,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之后是他驾驶着属于自己的商船跟随李家船队一同回的日本。
他出生在堺港,那是个因商而兴的地方,比起长崎显然那里的商业底蕴更加厚重,但他依然在很早之前便选择移居到了平户,这完全是因为他已经接受了洗礼成为一名天主教徒的缘故。
作为一名拥有朱印状的海商,这些年来他一直往来于马尼拉与平户的航线上。除了中国货与‘吕宋壶’(注:一种大多产自中国经吕宋转口流入日本的陶器,被茶人千利休好评之后得到各大名追捧成为奢侈品一种)外,他的船上乘员也经常包括一些切支丹和企图偷渡到日本的耶稣会传教士。
对于平山这样的商人而言,很难说清最初的奉教究竟是源自信仰还是更多个人的小心思,但信徒间表面上的平等氛围无疑有助于打破日本国内传统的等级桎梏,而这于他的生意的确有不少好处,至少在切支丹群体内他的口碑开始渐渐传开。
今年原本是他前往马尼拉的最后一次航行,他接受了耶稣会的委托将二十六名遭到迫害的切支丹夹带在货物中偷偷送往那里,但明年他的目的地则将变成澳门,因为最近的一些传闻表明那里的信徒似乎比吕宋过得更好一些,耶稣会的教士也向他承认一群澳洲人的出现让事情发生了改变,中国南方的一处岛屿上正发生着让人惊奇的改变。
原本他对这一切并不太感兴趣,是以没过多久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但澳宋军队对甲米地的突袭让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他们并未如荷兰人与英国人那般对港与商船进行劫掠,甚至连骚扰都从未有过,若不是登陆的澳宋军人和更换的港口旗帜普通居民甚至很难察觉到变化。
在马尼拉被围困的那些日子里,除了不能出港之外倒也过得清净。澳洲人的甲米地临时军管会甚至还为港中的海商们解决了不少生活问题,例如向他们提供了食物与饮水,并许诺可以在战争结束之后以公平的价格用货物折算,事实上他们也并未食言,甚至还在军管当中就已经撮合成了几艘商船的生意,让人印象深刻。
因此当不久之后负责当地临时治安的首长宣布马尼拉已经‘解放’时他倒并未觉得多么不安,虽然其不过是一名身份寻常的切支丹,但耶稣会所属的葡萄牙人与西班牙人的多明我会不睦他也是有切身感受的,远的不说,今年刚刚上台的长崎代官末次政直(注:末次平藏)便是因为双方的矛盾而向幕府举报了前任村山等安而上位。长崎自丰臣秀吉以来便有内町、外町之分,内町(注:御免地)以末次家为首多为葡萄牙人支持的耶稣会切支丹,而外町则是以村山等安为首多为西班牙人支持的多明我会信徒。
历年来两派明争暗斗不断,包括双方所属的商人无外如是,直到去年末次政直终于寻了个要命把柄向幕府告密村山等安之子在大阪之役前秘密卖给丰臣家大量火药的事情,这才能够取而代之成为此地新任的代官,而村山也因此被幕府判了死刑,在某种程度再次证明了异端比异教徒更为可恨的铁律。
平山想得明白,哪里都会有争斗,即便是教会内部这种倾轧都从未消失过,是以作为耶稣会教士施洗的信徒他并不觉得西班牙人的失败算得什么,更多的还是货物与船只得以保全的庆幸。
他知道每次随船送到此地的切支丹都会受到西班牙人的欢迎,个别重要的人物甚至会得到全城鸣炮的礼遇,但教徒的生活却也不算多么如意,在马尼拉当局渐渐忘却这些异族人后他们的命运其实便归于平淡甚至落寞了。除了那些能够出来为当局服务的浪人、工匠之外,教会的救济和精神寄托便成为他们生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与在日本相比他们唯一的改善恐怕只在于不会因为奉教而被烧死,而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多少改变。
在平山看来这与之前日本的各种宗教本质并无多少差别,堺港北面的大阪在三十余年前便爆发过一场教徒与领主的战争,不过彼时那里的主人是一向宗的本愿寺,而天主教徒更多却站在容忍教会的织田信长一方,天正年间的石山合战将附近烧作白地,这才有了后面大阪城的新建基础。
但谁能知道换个地点换个名目,天主的信徒就不会对大名们发起同样的战争呢?平山甚至觉得这种事情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日本发生,而根源也只在阶层的对立与世道的不公。
当然,宗教战争的基础即便在马尼拉也广泛存在着,不过是形式不同罢了。
但平山却惊奇地发现,在澳宋治理下的城市,这种基础似乎真的消失了。
那座城市有着干净整洁的街道,红光满面的町民,昂首阔步的战士以及欢声笑语的学童。奉教和不奉教的百姓和谐相处,许多工地上无分昼夜的忙碌,工人们通宵达旦而不知疲倦。
在三亚见不到乞丐与浪人,整座城市像是一台不眠不休的机器在不停吞噬着迅速增长的人口。就在访问三亚的几天时间里,港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真不知道再过几年能够成为什么样子
归化民的生活如何他有眼睛可看更有耳朵可听,常年往来于南洋和日本,他对澳洲人的事情也并非一无所知,至少精致的澳洲货物在这两年间陆续流入马尼拉不少,然而在三亚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澳洲人的治理模式与百姓生活。
可以说充满了震撼,原来寻常百姓还能这样过活,至少归化民的饮食已经比许多大名要好了。
傅小飞告诉他,给予归化民体面的生活是元老院的责任,也是为了维系这个国家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他这话倒没有骗人,元老们的共识便是要让社会基础与科技水平相适应,没有整个社会基层的支撑,光靠一些发明与科技的领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同样的武器即便告知大明所有技术并手把手教会他们去做,但除了几年十几年后让技术流入后金并使其后来居上外恐怕不会有更好结果,这样的事情既然已有预见,元老院便不会让它发生在自己领内。
通过更好的待遇和福利可以吸引更多的移民归化,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工业机器提供动力。毕竟除了战争之外民众的消费能力将是推动生产力的一个重要指标,比起只知道将钱埋进土里的皇亲和财主,让更多的平民分享发展带来的好处是最好不过的方式,比之依靠无根之木般的硬性科技提升效果见得更加长远。
平山不认为元老在说谎,却也想不到这许多道理,只觉得这是澳洲人招兵买马的手段,但参观完三亚小学校的一场足球赛后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内心中柔软的一处。
出身于战国乱世,好容易挨到了天下太平时却并未见到多少太平景象,日本眼下的秩序更多来源于幕府的威压,若用大明的话说,只是畏威而不怀德。比之澳洲人学堂中的少年们如初生朝阳般的模样,他明显被触动了,他希望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中,也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得到这样的生活。
是以几天时间便打破了心防,纵然是净化仪式也未让平山有多少动摇。
“首长,我愿随你去高砂国。”宴会之后他再次向平求圣表明心迹。
“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啊?”
“濑户内海的航线你应该比李东主和其他人都熟才是,我这里正有一件要紧事体需要你做。”
看平求圣不像是在敷衍,平山才安下心来,“首长尽管吩咐,小人定不辱命。”
“此番去四国,你觉得可靠的人手都可列个单子报来与我,记住,这次不是拓殖而是经商,另外就算是切支丹也无所谓,但人必须能得信重,至于打点幕府的官员就由我来出面,你牵连得越少越好……”
…………
吃过了宴席,翁翊皇心情舒畅,这源于刚刚与澳洲海商谈成的一桩生意,平东主想要买些铜。
若论金银,他这个铁匠出身的自不会有多少门路,来日贸易的商贾多冲着此物,让人眼热的生意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唐人匠户染指,远的不说刚刚上任的长崎代官自己就不会放手这等生意。
但来日多年,华商中他的结交倒是不少,福建逃亡与移居到此的匠户也多,平东主让他寻些好炉匠去四国找矿,而且愿意多给工钱,这等好事已是许多年不曾遇过。
元老院并不放心将四国开矿之事全部籍由日本人经手,即便住友家的口碑不错,即便那少东主还是个小子,一切也要稳妥起见。
正如在别处一般,同样需要至少树立起几个不同的团体,以为相互制衡。本来基于长崎耶稣会与多明我会的对立他们还将主意打在了末次政直身上,但一想到末次家刚刚告密上位与幕府的关系相当微妙,元老院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翁翊皇出身泉州府,十来年前移居平户,靠着一手制刀的手艺在此地颇有声名,就连藩主松浦隆信的佩刀也是其亲手所打,其人年近四十,隐隐算得此地的一个华人头目,这也是元老院选中他的缘故。
从木引田町的李家别业出来,傅小飞坐不惯日式的肩舆,便与翁翊皇一道沿着镜川一路步行往南说话,虽然已过了贸易季节,但从路口直到英国商馆的这段距离依然林立着不少染坊与鱼档,身侧远方隔着镜川能够看到平户城的素色天守点缀在蓝天白云下,景色颇为宜人。
翁翊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要亲自送他回家,大为感动之下拍着胸脯保证道:“傅先生放心,此事翁某既然答应便一定做成。”
他虽对澳洲人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但看人望气的本事这些年在外闯荡倒是见长,既见了这短毛海商个个气度不俗自然也格外客气。
傅小飞关照着笑道,“翁兄那些结义弟兄这次大可都拉过来,四国那里本就缺人,不过有道是有钱好办事,傅某也不好让翁兄空口白牙去说合,这里有点金子你先换了拿去使用,事成之后傅某也不会食言。”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此物扁平呈椭圆状,浑身透着重金之色,翁翊皇眼皮一跳便一眼望见上面‘天正十九年’和‘拾两后藤’的墨字花押。他自不会将这枚鼎鼎有名的天正菱大判给认错,可这枚金判足可兑换白银数十两,当作定金实在是豪阔了,毕竟自己与对方不过是第二次见面。
他慌忙忙接过金币,道:“如此最好,翁某也是这意识,倒要多承首长信重,此番必不负所托。”
金士山、黄承灿……接过金币的一瞬,翁翊皇心头已经计较出好几个名字,都是熟谙冶炼又与他有过命交情的同乡。
下面边走边说,傅小飞又提起其中不少行事注意的细节,让翁东主大感体贴,对于这桩生意背后原本的一丝顾虑也都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