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南的雨季刚刚结束,接下来便是旱季中最为舒服的凉季,短短的两个月,气候令人舒爽,算得上是再好不过的用兵时机。
事实上一切都如陶维慈所料,来自北方的消息在雨季中也从未中断,东京城中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以至于郑氏根本没有精力腾出手来南下,而高平的探子则回说莫氏也在暗中整军备战,似乎就等着郑松天不假年,郑氏各支内乱。
如今看来当初以阮福宣统兵三千镇守日丽海门已是相当稳妥的布置。
只是,南下大军的进展就显得慢了些,这回阮福源集结的正营加上各处蛮部土司附庸,总兵力已近四万,对外号称十万之众,以至于刚刚归顺了澳洲人的占婆王见大军一至便又立即归降了。
雨季结束之前,阮福源听从陶维慈的建议在新占的南方领土上增设顺城镇,又在北面的占婆故地分设了庆和、宁顺两府,安置流官,那里的田地富庶,更是南洋有数的沉香产地,只要善加经营,用不了多久便又能为广南的财计添上几分助力。
然而,南征以来的成果也就止步于此了。
那些往日与大越百姓势同水火的南蟠、华英土民,尽数被髡贼挑唆了起来与官军作对,而跟着来趁火打劫的水舍、火舍土司们本也跟占婆人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清剿土民一事上更是毫无动力。
这一带地势狭窄,山海之间大军极难展开,而那些土民又多是沿途袭扰,一旦正军前往清剿,他们便会即刻潜入西面的富良山脉中,官军不堪其扰。
至于正面战场,一开始镇边营势如破竹,占婆王婆罗靡‘反正’后更是以其部为先锋,在战象与葡萄牙佣兵的协助之下只用了不到十天便一路向南推进了三百余里。然而,这一路上不仅没有遇到髡贼的主力,连像样的抵抗也未遭受,但沿途的稻田却早都被抢收一空,以至于很快进军的队伍便因雨水与补给而不得不停了下来。
而当陶维慈以为修整之后的正营即将跨过最后的神母岭山口抵达九龙江平原时,却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澳洲人刚刚修建的坚固防线。以三个月前建在西贡城东北的磐石堡(斤潘切附近)为中心,在他的北面十里距离内扼住神母山最南端下州(注:中古越南人称西面山地高原区为上州,东面靠海平原区为下州)出口的是一条由五座小型棱堡组成,长达近六十里的坚固扇形屏障,十里一个的间隔让这些棱堡之间能够彼此呼应,在整个广南倾‘国’而来的这段日子里,陆路上正是靠着这五座棱堡和其中的三百名战士保障了九龙江平原免受兵灾,所有的生产活动也均得正常进行。
陶维慈不是没想过绕道西原突袭髡贼的后方,但整个富良山脉在南方除了这处山口之外,最近的一条孔道都要在更北面的富安,从那里绕过娇女隘蜿蜒的山道,花上数倍的路程的确能抵达通往南方的河道,如今往来于乌栋的信使与细作也还在这条线路上通行不断。
但行军打仗便又是另外一番情形,稍涉军事的统帅都会明白,在雨季沿着山中河谷行军,这是比将士兵置于敌人炮火之下更为不智的行为,佛主也不会允许将正营的精锐消耗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奇袭’上。
当然,若是水舍、火舍的蛮部愿意代劳,陶维慈绝不会反对,但即便是蛮部也并不蠢笨,他们跟着广南军行动是为了有所收获,绝不会为大越消耗自家族中的精壮。
是以大军在磐石堡东北一个叫绥丰的地方扎下前锋营并留下五千人驻守之后便一直与澳洲人处于对峙之中,中间也曾有正营军尝试突破山口的防线,但前锋一但插入棱垒之间,便会即刻遭到来自磐石的援军和棱堡中优势火力的夹击,而且澳洲人的火器在雨天依然能够击发,这让雨季作战更为不利。几次损兵折将之后,这些正营军也就没了锐气,一致认为想要在雨季突破澳洲人的坚固防线实在是难于登天,倒不如在大营中好好享用一下新近掳来的女子,吃喝到旱季开始再来不迟。
陶维慈其实抱有相似的想法,如果说眼下手中已经收入的三府之地让他在佛主面前一度长了不少脸面,那接下来正营迟迟无法寸进则又让他难免忧心忡忡。被澳洲人的防线拦下之后,他也觉得应该等待雨季结束再行总攻,但这段日子的补给着实让他伤透了脑筋,因粮于敌的想法彻底成了笑话,将臣吏司的转运官倒成了这段日子最为憋屈的差事。
为此陶维慈的行营也在他建议下移到了颖江北面的潘朗,那里正好在富安府与顺城镇中间,是南北往来的要冲,又有旧时占
婆的庙宇房室,便于改造营建,更重要的是,广南的水营如今就下锚在潘朗城北面六十余里一处被叫做云丰海口(注:后世金兰湾)的天然港湾中,这些日子以来,凡是从南方北上的商船,无论他们的目的之地是会安还是东京,都会被毫无差别的拦截,不仅上面的货物会被选取有用的补给由广南官方以极低价格‘和买’,就连一些情况较好的船只也会被征用。
陶维慈希望当雨季结束,对澳洲人发起总攻之时,水营能够乘机从海上突袭断髡贼后路。
是以如今的云丰海口中,除了官军水营和葡萄牙人的军舰外,还有不少搜罗来的民船,此外更有几股想要跟着去南方打秋风的海盗。
连续数日天气晴朗,行营上下都已确信进攻的时机已到。
是以当夜中他赶到位于新设的庆和府府治时,阮福源也已等候多时。
位于云丰海口以北这个叫做芽庄的地方,曾是占婆南迁后的王城所在,整个雨季,阮福源的行在便设在此地,即使是在雨季,此地的气候也十分宜人,对于年近六旬的佛主实在是一个难得的运筹帷幄之处。
会面的‘行宫’就设在占婆王城的遗址上,环绕四围的八座石造神庙供奉着曾经守护占婆南方的天依女神,如今却住满了广南的武士,一个个高大的黑影在火把映衬下森严可怖。
透过漫天星光,在一片参天古树的遮掩下,一座不大的安南样式高脚木造大殿坐落其间,与周围的石头建筑格格不入,正是阮福源的行在寝殿。
“南面的情形如何了?”佛主开门见山问起关心的话题。
“还是老样子,髡贼一直坚守不出。”受到器重的军师老实答道。
“髡贼还是没有从婆罗洲调派援军么?”
“恐怕是不能,马打兰尚未退兵,听说亚齐的兵船也在海上以为声势,想来乌栋那边更不会安生,如今髡贼是内外交困,正是我军以逸待劳之时。”陶维慈再拜起身,“我来此便是禀告佛主,大军不日即将总攻,云丰海口内的兵船也将一同南下,方略之事不知佛主可有示下。”
“前锋营你准备交给何人?”阮福源想了一阵,忽然问起。
“阮朝文老成持重,手下颇有死士,下臣以为可用。”此人是当年随阮潢一同南下的旧臣之一,很得阮福源信重,不过将阮朝文从舍差司调到前线统兵,却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资历。
“不错,他有个好儿子……”阮福源沉吟了片刻才喃喃道,隐隐有欣赏之意。
陶维慈笑道:“阮有镒这小子的确是文武双全,想必有他相助,彼父子定能建功。”
“希望如此吧,对了,佛郎机人和水、火二舍的蛮部也一起进军么?”
“以下臣观之,水、火二舍只宜从旁鼓噪以壮声势,倒是佛郎机人的佣兵确有可观之处,此番强攻正该合用。”
虽然对预期的进展并不满意,但比之前两次的大败亏输,这一回陶维慈步步为营,至少又为广南夺下了三府之地,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广南的主人也多了几分成算,他对陶维慈道:“你有计较便好,看着时日也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就下令拔营吧。”
陶维慈告退之后,阮福源从卧榻上重新拿出一张纸页,从纸页的褶皱程度来看,这几日没少被他翻看。
纸页的题头上写着《新华日报》四个大字,下面则是铁钩银画的小字,被分割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每一块都是一篇文章。文章内容浅显易懂,就连阮福源这样粗通汉语的人也能看个大概。
这些文章中,有控诉马打兰色厉内荏的,有揭露荷兰人贪财嗜杀的,但中间一直吸引他的一篇却是关于广南的,文章的题目非常简单,就连少涉汉籍的他都曾听过,是一个关于孔子感叹王权旁落的故事。
标题的名字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最强烈抗议广南匪帮侵犯中国领土,制造新的严重流血事件。
很难说阮福源关于髡贼的担忧是否来自这份半月之前随着商船而来的报纸,但他却纠结于上面的数字说法,文章中说两年以来大越边民因争地争水和商贸纠纷打死打伤澳宋百姓七百四十一人。
这有零有整的数字罗列,在以往交战的任何一个对手中都未曾遇到,他隐约觉得,过去对髡贼的认识是否太过粗浅了,他这样想着,外面已经响动起来,看来各部都已收到了陶维慈传去的军令,开始整理辎重了。
他又抖擞了一番精神,不再去想那
篇文章,与澳洲人的这一仗是不打不行的,胜了,阮福氏前途可期,广南的土地与子民将会倍增,败了,不仅北据南进的方略会彻底失败,广南也将面临来自两个方向的军事压力。
想通了局势,阮福源咬了咬牙,在心中暗下决心。
这次的决战,就算付出再大代价也要一举荡平。
…………
三日后的夜中,磐石堡的作战指挥室内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