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子河引来的河水顺着护城濠将辽阳城团团围住,这还是熊廷弼在任时主持疏浚的城防工程,冬日雪后的朝阳洒在结冰的河面上,映出一片银光。
三五成群的民伕在远处的太子河两岸凿着冰,准备拉入城内的冰窖,城中的达官贵人在战乱之余并未忘记照顾入夏后的享用,让人觉得建奴不过是疥癣之疾,大明的边镇依然是一派太平气象。
今日一早,王星平一行便早早守在了肃清门的瓮城之外。
因着战乱的缘故,许多边方汉民都移居此地,是以从广佑寺一路行来,房屋铺户也已是鳞次栉比,关厢这边,早上入城的军民更是摩肩接踵。
王星平所以没有选择北城的武靖门,而是绕远从南城入城,正是因为方便,那神机库正在肃清门内,一行人进城后很快便找到地方办理完勘合,小六自引了管库前去交接,王星平则与傅小飞、张国纪并两个家丁一路打问来到了预备总仓。
总仓就在都司治南面,那条大街左右全是关内各地的商贾,安徽的茶商,川陕的药铺,苏松的布行,家家在门口用挑高的龙头木杆挂着显眼的幌子,可能因为是外路商人的关系,是以即便是除夕,还有零星店家在开门营业,厚重的棉被挂在门口阻挡着户外的寒流,便标志着今日柜上没有休息,街面雪地上的车辙更是见证着此地平日的繁华。
街北口是辽东都司治的南门,门前广场的三座牌坊高高矗立,左曰扬威,右曰振武,石制的立柱雕梁画栋,最中间的一座大牌坊上则书着‘全辽阔寄’四个大字,牌坊上一层厚雪仿佛给梁上的飞檐套了一顶绒帽。光看这街市景象和衙门脸面,很难让人对辽东有风雨飘摇之感,王星平不禁也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莫要被这表面光鲜蒙蔽。
没花太多功夫,张国纪便找到了同乡的字号——程祥记,幌子下面一行小字——‘经营南北货贸’。
并不起眼的门脸透着低调,此刻店门未开,门上贴着簇新的桃符,门角的彩妆也是熠熠生辉,一派年节气氛。
轻敲了几下便有一个老人开门,张国纪一番通名,很快便有一位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迎了出来,来人虽然一身棉袍,体态显得臃肿,眼神却透着精明老成,但也有着几分乡下人般的木讷,颇让人觉得安心。
“宪台兄,真的是你?”男子一见张国纪,即刻面露兴奋之色,道:“开封一别数年,不意竟在这里相见。”
张国纪也有些不好意思,“还在家乡时便时常听闻令兄说起贤弟在辽东的事情,近日正好在辽阳公干,便冒昧登门了。”
他见众人都还在门口打堆,赶忙引荐道:“这两位是我如今的东家,来辽东办些商货。”
“王星平。”
“傅小飞。”
两人见张国纪提起自己,施施然上前半步打了个拱。
“原来是王东主和傅东主,在下程相文有礼了。”程东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招呼道,“这天寒地冻的,快些进屋来吧。”
“那就叨扰了。”张国纪见状,赶忙当作半个主人招呼起来,也不绍介那两名家丁的身份,似乎觉得这程东主的眼力还犯不上自己多嘴。
在来之前,王星平倒是打问过这程相文的事情,张国纪得来的也多是传说,还在老家时听程相文的兄长提起过一些。原本此人早年来辽东经商,生意不顺折了本钱,便寄付在一家徽商处与人做些会计之事聊以度日,结果两年前他撞了大运,靠着积蓄收购的一批廉价药材,因为发了时疫大大赚了一笔,之后又接二连三投机成功,渐渐生意便有了起色。
从张国纪告知的情形来看,这位程东主喜好投机,胆子也不小,最重要却是恒有定性,就算折本破落,也不会怨天尤人,而是休养生息静待机会。这样的人有野心,也有行动的能力,倒是可以考察一番,说不定对这辽东的情报网络便能有所助益。
不过究竟如何还是看看再说。
这进得屋来,程相文也不拘谨,与那老伴当一起收拾起屋子,给客人安座奉茶,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今日是除夕,店中伙计与粗使婆子都已经回家去了,我在辽阳也无家眷,还恕招呼不周了。”
连家眷都没有带在身边,王星平在心中又给了这位程东主一个‘行事谨慎’的评语。
寒暄了几句,便说到了生意上的事情。
程相文对商业倒是敏感得很,先便打问起王星
平与傅小飞的底细,毕竟在年前专门到关外来的商人可不大常见。
“不知两位东主这次来辽东是想要办些什么货品?若是已有了章程我这里倒是可以代为引荐。”程相文倒是老行事,料想若每个准备谁会千里迢迢跑到关外来喝风。
王星平看向张国纪,张国纪立即会意,“我们初来乍到,正不知辽东的行情,还要贤弟赐教才是。”
“赐教可不敢当,要说这辽东的行情嘛,无非是人参、貂皮和东珠这几样。”
但傅小飞对此却并不感冒的样子,“不知辽东的木材行情如何。”
“木材?”程相文粗闻之下有些疑惑,要说辽东的林子倒是不少,这辽阳城周边便多的是,尤其是太子河的上游。但辽东的林子多是松木和杉木,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树种。若是营造所需多用的是西南和南洋的楠木之属,就算造船所用杉木等品,南方沿海之地也不是没有。
见程相文疑惑,傅小飞道,“只是代客商相询,那客商指名想要辽东松木。”
“松木倒是不少,不过都在北边林子里,再说那些也不值几个,就是输运麻烦。”
“如今这边落叶松木不知价格几何?”王星平也问道,因为在这城里城外他们似乎并未寻见专营大宗木材的店家。当然,他也只是一问,如今的辽东,元老院并未占据口岸,木材如何外运还是一桩难事,不过行情先了解一些却不会有错。
程相文略想了想道:“北边林子里松木倒是多,本地价格更是极贱,就算围长四尺的大木,每丈也不过是两三钱银而已。”
“这么贱?”
傅小飞这话倒将程相文给问住了,辽东地广人稀,最不缺的就是无主的林子,那些逃难来的汉民,要在城外建屋,也都是自行去伐木,官府根本就不会去管。在本地贩木材,大头反倒是运输与仓储,单纯砍伐实在是无本的买卖,只要肯下力气便行。
但对于傅小飞来说,这却是个很不错的消息,这木材虽有种属之分,但单以价格论,同样的杉木一类也比南方便宜了四五倍还不止,前提是能够运得出来。如此看来,若在辽南或是鸭绿江一线开辟一处港口,倒是真能起到不少效用,而且铁路铺设也的确需要辽东的松木,看来回去以后是要打个报告让济州岛有所行动了。
又聊了一阵木材,程东主自不会忘记他的本行,既然来了关外行商哪有不买些辽参的道理,不过如今辽参的产地几乎都被努尔哈赤吞并,自然而然没说两句这话题便又到了建奴身上。
“也是可惜熊相公被奸人所害,不然迟早还是能够打回去的。”
“哦?你是如此看的?”王星平道。
“这辽阳的百姓谁不是这样想,去岁八月,建奴攻沈阳,要不是熊相公亲自督阵,就凭那些吓破了胆的孬兵能够守住?今年要是建奴再来,我看就够呛了。”
傅小飞对此大感兴趣,民间的消息恐怕不会空穴来风,“你觉得今年建奴会来?”
“坊间都有传言,且这事我们行商的最清楚不过,总有风吹草动的。”
这话倒是让傅小飞会意,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无论是官军还是建奴,要动兵都会牵扯到市场上的大宗物资交易,不过程相文能从这些现象加以分析得出结论,看来之前张国纪所言此人善于投机倒也不是全然靠的运气。
“对了,新任的袁经略不是官声不错么?纵然熊相公离任,想必也不会太过糜烂吧。”王星平见机又抛出一个话题来。
接替熊廷弼的袁应泰倒也是个做事的,早年间在临漳、河内两县任上修筑河堤四十余里,引沁河水入广济渠,泽被数县,政绩冠于两河,在内政上是个颇有手段的。
程相文却不以为然,叹道:“袁相公倒也是个好官,可却不及熊相公果决,朝廷里尽是些奸人掣肘,怕是也成不得事的。若是熊相公领兵,袁相公主政,倒是还可以看看,可如今嘛……”
说到此他颇为惆怅,王星平自然明白程相文的意思,这位袁相公太仁善了些,所谓慈不掌兵……
这一聊,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程相文是外乡人,即便是明日正月初一也没有多少门户要走,是以今日不需另作准备,加之又见了张国纪,便执意要留众人用午饭,嘱咐老家人去后厨备了些腊鸡腊鸭并一些土产,就势摆出一张八仙桌来。王星平与傅小飞也不推辞,反倒让随行拿出两瓶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