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一些穿着整齐红衣的短发男子在卖力锄地,他自率众投效东江镇后,便被编入了张盘营中,随军来取金州。如今听前方消息说金州虽然攻下,但已是一座破败空城,并无半点驻军的价值,南关岛那边也同样差不多情形,是以如今东江军便要依托在金州南面旅顺半岛的金州中左所周围驻屯。
战兵虽勉强能够挤入城中,但加上后续过来的难民,便有些捉襟见肘了,是以陈大等人虽然不用担心住所,还是要尽力在所城外开辟一些宅基才好,毕竟他们不久之前也是普通屯民,对于难民皆存了共情。
他如今所见者,一方面好奇于这些年轻人整齐的发型与着装所展露的精神,另外也对他们手中的工具颇感惊讶。不说制式工兵铲的各类形态变化,光是铲子上源自精钢的质感泛出令人着迷的美妙光泽便让人惊叹,虽然淬火高碳钢的产出还不太稳定,但元老院还是决定将新型钢材制作的工兵铲优先装备北方部队。
如今以元老院的水平只能采用简单的炒钢法,顾名思义,炒钢即是通过在高温中不断‘翻炒’,增加空气中氧与生铁的接触,使生铁中的碳质氧化,降低含量,待生铁炒作较纯的熟铁,再经渗碳成钢,若是技术纯熟的,也可直接将生铁炒制到需要的含碳量,不需再有渗碳一步,但这对火候的掌握就更加困难了。总的来说,半入地式的罐形炉膛,耐火泥,大功率鼓风,乃至氧化剂以元老院此时技术都不是问题。淬火的手段,后世有的,如今也都有,无非是水冷易造成结构性裂纹,更宜采用油冷,淬火中的温度控制也是一个问题,相对麻烦一些,比之后世,如今这澳洲高碳钢的良品率的确低了些,但与本时代的任何铁厂相论,也是大大领先的技术了,但离开了元老亲自督练,光靠土著工匠还是不易制作,是以这产能提升也还是个问题。
如今装备军队的反倒是工兵铲之类器具更多使用这类钢材,刺刀的用材还要排后些,毕竟‘大宋官军’已有很长时间没有体会到近身肉搏的滋味了。
王思绍本也是东山矿徒,陈大起事时他是几家结盟的领头之一,如今也在张盘营中,见陈大看得出神,也凑了过来。他对冶炼之事知道更多,看了片刻,对陈大问道:“这些也是东江的兵?”
“听说是南边来的海商。”陈大也是道听途说,但消息来源是东江的老兵,他也姑且一听,“镇江城外就有他们一处商站,前不久刚刚设的,想必这里也会有吧。”
“这些海商还真是稀奇,俺听说鞑子占了辽阳后,那些商贾都在往辽西和山东跑,他们竟然专程跑到东江来。”
“俺看这些人倒不像一般的商人,你看他们举止间不比官军差的,那手上的家伙看着可比官军的顺手。”
“令行禁止,倒的确有些当兵的样子,不过如今赶海行商,不养些厉害的家丁也是不行。”
又有几个闲着无事的跑过来看起热闹,场面也七嘴八舌起来。
“其实不光奇在这里,俺还看见他们带着女人。”
“女人?”这又激起了众人更大的性趣。
“对,昨日我亲眼见了,有十好几个,全都带着孝。”
“这么多?莫不都是死了男人。”
“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多半就是,恐怕也是这东家好心收留。”
“那倒是好人了。”
“我看未必,你没见那些寡妇个个年轻貌美,这些海商恐怕没安好心。”
“换做是你,就尽挑些歪瓜裂枣的婆子不成?能给活命就是好的。”
此时又有一队‘海商家丁’抬着个铁皮箱子从众人身侧路过,不知是哪个,指着远处的大坑,没张致地问了一句。
“敢问几位小哥,这是在挖井?”
其实问话的人自己也不会信,隔着海边如此近,挖出的井水能喝?不过那小哥倒也干脆,硬生生掷过来一句,“茅坑——”
…………
杨一心打了个喷嚏,不禁将袖口靠上脸颊拢了一拢,她不知道黄海暖流与对马暖流的交汇对济州岛的气候有多少实际效用,只知道这个叫旅顺的地方的确比‘家乡’冷了不少。准确的说,济州岛这个家乡成其为家还不到一年。她自记事起,便没有父亲,是母亲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依稀听母亲提起过,父亲出身中人,是南原杨氏的一位庶子,当初在大静县中做着医官,母亲这个妓生正是在彼时被看上成了父亲的房中人,但好景不长,不久父亲便往别处为官,母亲当时怀了她,被父亲无情抛下,甚至连个侍妾的名分都无。
如她母亲这样的贱籍,在别处还好些,但济州岛自元季以来本就是流罪之地,先是大元的罪官,然后是大明太祖的一个个敌人:陈友谅的儿子,明玉珍的儿子,大元朝的皇室,一个个败在大明马下的都被送到这耽罗国来养蛊,直到大明自己都忘记了这个罪囚之地,而成为朝鲜国的一州。妓生本就是与官奴婢一般的贱民,除了生活条件略好于官奴婢外,本身也无半分社会地位,就连那些来自大陆和朝鲜各地的失败者和他们的后人,都能在贱民头上再踩上一脚。
‘贱人所系从母役’,因为有这样的‘天条’,杨一心只能如母亲一般也成为一名妓生,在首长们没有来到之前,是连正眼看一看常民都可能招来祸端的。当然,济州岛上,除了两县官吏,也没有什么常民。济州岛上的妓生在全朝鲜都向以马术见长,杨一心自然也学过,贱籍女子同样也可以研习医术,因为照顾病人的医女本也只有贱民适合,更何况医女也算半个医妓,当贵族有需要时,一样要履行那些难以启齿的‘义务’,也就杨一心年纪太小尚未被人觊觎。
她明白自己的命运,在贱民中,也只是比官奴婢稍好一些,至少年老色衰之前,不用担心被主家拿去换了家畜。
贱籍从母,并非源自天朝,而是朝鲜的土俗,太祖大王李成桂建国之时,为求豪强支持,保留了宗室与‘功臣’的私军私奴,但坐稳王位之后的几任国王,都想要加强中央集权,尤其要建立类于唐之‘府兵’的政府军,就要有足够数量的平民,是以太宗大王时才会有《公私婢良夫所生从父役之法》,表面上是要给奴婢子女从良的机会,实际上还是要减少奴婢的人身依附,加强中央对人口的掌控,所谓‘良民尽出,则军额足;公贱尽出,则公室足;私贱尽出,则士大夫足’是也,但看上去是‘一良永良,从良不从贱’的唐律与‘一贱永贱,从贱不从良’的土俗之争,但实际却是动了两班勋贵的巨大利益,是以经过太宗大王到肃宗大王五朝从良与还贱的拉锯,最终还是大王们败下阵来。
在先前元老院的讨论中也一致认为,东亚诸国,尤以朝鲜制度最为黑暗落后。
杨一心钻研医道,有她自己的想法,希望借此将来或能上京,这样寻到父亲的机会便更大一些。他对生父并无半点感情,也不指望父亲能够承认自己的身份,但当初‘从父法’被废,但世宗大王权衡利弊,也还留了个《婢妾所产限品赎身之法》的口子,是以她的放良之路尚未完全断绝,只要有足够的银钱能够赎身即可,但此事却无法指望同为贱民的母亲。
但就在她立下志向为那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暗自准备时,来自南方的大船却打破了她原本平静而毫无希望的生活,一条崭新的光明之门毫无征兆地在面前打开了。
她在整个诉苦运动中都显得浑浑噩噩,但在运动结束之前,那些耳闻目睹的惨剧全都以一种代入的想象传递到自己的记忆当中。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目睹母亲如此伤心的痛哭,但自那之后,她渐渐发现,自己似乎想通了许多道理,而母亲也更加坚强了。
希望以看得见的模样加速迎来,大宋国营的牧场、渔场、盐场相继成立,首长们又从南方一船船运来粮食的种子和各种不认识的植物,将汉拿山下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黑土开垦成了片片良田。杨一心有了新的身份——济州医学院的一名医学生,专业是临床护理。她与母亲以及岛上数万官奴婢一同脱去了贱籍,成了大宋济州辖下的一名新归化民。作为医学学生,她得到的待遇好得惊人,入学便有两套崭新的夏装,到了秋末又发了冬装,一日两餐改成了三餐,杂粮变成了大米白面,野菜变成了鸡鸭鱼肉,顿顿管饱,蛋奶不断,而且都是公中免费供给,完全不用自己操心。
母亲分到牧场工作,每日做些打理牛马清理粪便的工作,吃穿不愁,还另外按月发给薪俸,光是这吃食,便比寻常的中人还要好上许多,等到新年时,家中还从草房搬入了砖瓦砌就的归化民宿舍,换到过去,哪里敢想?
因此,杨一心在学校也格外勤奋,不到半年便已能粗通汉语与数算,以全校第二名的身份提前毕业分配工作,过去她曾有心要成为一名医女,但她也知道医女地位依然低贱,盖因要护理病人,甚至处理污秽之物,但负责教授他们医术的元老,总是亲自带领她们去完成这些看似腌臜的工作,甚至对那些贱民病患也一样对待,这深深触动了杨一心的幼小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