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一愣,放下手,正色看他:“不,你在便很好。” 日光下,壮实得似乎能一手掀翻她的年轻人,听见这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明朗起来。 太微却有些如鲠在喉。 胸腔里的心也莫名发沉。 斩厄虽然平日总跟无邪形影不离,但性情迥异。比起无邪,斩厄的确像个傻大个,光长了身体却没长心眼。 按理,斩厄不是会对她的随口一说多想的人。 可他方才的反应,却显然是想了,且还想得不少。 是国师对他说了什么? 太微伸个懒腰,向斩厄招招手,问道:“你家主子呢?” 听她问起薛怀刃,他倒很平静:“主子公务缠身,一早便去忙了。” 太微轻轻“哦”了一声,转身往前去。 斩厄亦步亦趋跟上来,忽然补了句:“无邪还在外头。” 太微脚下步子一顿,但没有停下来。 怪事。 说薛怀刃他没动静,却掐着无邪的事不放。吵嘴了?还是——太微背对斩厄,闲闲问了句:“国师说比起你,我更中意无邪吗?” “您果真是这么想的么?”斩厄的声音听上去透着两分惶恐。 竟然诈到了。 太微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国师又不是我,我如何想的,他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这倒也是……”斩厄离她近了些。 他人高步子大,一步顶她两步,刚才是刻意放慢了动作。 太微道:“你和无邪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斩厄摸摸头上短发。 “你们俩都是薛指挥使的人,不是我的。我中意与否,原就是次要的。” 斩厄闻言蹙起眉头:“不是这样的。” “嗯?”太微停了下来,“我说错了吗?你们……难道不算他的人?” 斩厄走到她边上,低头道:“主子说过,如果他死了,他想守护的人,自然也就是我和无邪的主子,我们得替他继续守护下去,所以……” “等一下,”太微眸色沉沉,“他何时说的这话?” 斩厄回忆起那个雨夜,声音沙哑了些。 他边说边看太微的脸色。 怎么好像越来越肃冷了。 为什么?主子那样说,她不高兴吗? 斩厄有些想不通。 换做是他,一定很欢喜。 他全然不懂自己的话,有多让太微心乱。 从那么久之前开始,薛怀刃就觉得自己会死,叫她怎么开心得起来? 太微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斩厄说话。 斩厄说得断断续续,她也听得迷迷湖湖。 不知为何,斩厄始终认为自己不得她的欢心,会被抛弃掉。 活像她是什么即将要过门的继母,而薛怀刃就是那个被吹了枕头风的爹。 真是越听越怪。 太微有苦难言,只是叹气,拍拍斩厄的胳膊安抚他:“你家主子就算抛弃我,也不会抛弃你的。” 奈何斩厄根本不信,眼角眉梢都写着“你少胡说八道”。 太微哪里还安慰得下去。 她本来就因为国师的缘故,下棋下得头昏脑涨,根本没有余力多想。这心分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 国师寻她下棋,派斩厄跟着她,好像都是折磨她的手段,想让她昏昏沉沉转不动脑子。 太微一脸土色地进了门,焦玄一看便笑了:“怎么了这是,下棋下怕了?” 太微的棋,正如她所言,下得一团糟。 糟得焦玄都不敢分辨,她究竟是会还是不会。 &n说她会,委实没天份。 说她不会,又不像是这么笨的。 焦玄抓起拐杖,甩袖朝外头走去。罢了,他也懒得再下,索性放过她吧。论棋艺,还是死去的靖宁伯要更好些。 “日头好,总在屋子里下棋也憋闷,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 焦玄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道:“园中荼蘼早开,正是香气浓郁的时候。” 他命人栽种的荼蘼花,大朵千瓣,颜色雪白。远远望过去,园子里像是才下过一场暴雪。 走近了,焦玄便喊斩厄去折花,说是摘一朵,好让太微细看。 荼蘼这种花,开到夏末便尽了。要赏花,的确只能趁现在。 他问太微,这花如何。 太微说好,他就笑笑。 花枝上的尖刺有些扎手,太微一个不慎没有避开,指尖就被扎出了一个血珠子。 她手一抖,血珠滚落进花海。 焦玄提起拐杖,敲了敲地面:“这花肥好,花自然便开得好,倒是没什么稀奇的。” 太微默然。 焦玄的蛇头拐在地上戳出了一个洞,刚好把太微流的那滴血碾进土里。 “你看,这血可是好东西。” 太微木着脸:“人血可种不了花。” 焦玄笑微微的:“这可不好说。我这地里,不只有血,还有骨屑和肉沫呢。” 伴随着话音,午后暖风吹过来,热浪滚滚。 太微松开手,花枝坠地,正好落进焦玄戳出的坑洞里。 “您又在说笑了。” “不不不,我这回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太微在袖子上擦了擦手:“所以,这花下埋了人?” “是啊。”焦玄澹澹道,“里头还有你表兄呢。” 太微眉目一冷。 焦玄笑起来:“怎么?你已经猜到了?” 太微看向他,脸色还是冷冷的:“国师为何不装了?” 焦玄还是笑:“你本玲珑剔透,岂会不懂。夜长梦多,再拖下去,我也担心生变。” 太微依然冷眉冷眼。 好快。 她原本想着,既然焦玄要装,那她便也跟着装,能拖一日是一日,多拖上一个时辰便多一个时辰的生机。 总之,走一步看一步。 但焦玄这么快就改了主意,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国师高看我了,我连棋都下不像样,哪来的玲珑剔透。”太微站在风里,转眼间,脑子里已经闪过千百种可能。 今天早上,焦玄还在同她装模作样。和蔼可亲的,一点看不出要翻脸的架势。 不过是吃了个饭……午间发生了什么事? 太微胡乱思忖着,听见焦玄道:“你年纪轻轻的,胆子倒是不小,手段也够毒辣。你那表兄大概从未想过,自己是被你给推出来挡死的。” “他是同你有仇?还是天性神憎鬼厌,让你不喜欢?” 太微一脸冷漠:“国师想多了。” 焦玄不听,追问道:“你知道他死了,便一点也不后悔?” 看来他是突然弄明白了什么。 太微冷眼看他:“我为什么要后悔?杀他的人,不是国师你吗?” 焦玄没料到她会来指责自己,不由怔了怔。 “你虽然很像靖宁伯,但脾气却比靖宁伯大多了。”焦玄想了下,清癯的面孔上露出种扭曲的笑,“不过你放心,我眼下还不会把你埋在这里。” 太微道:“眼下不会,那就还是会的吧。” 焦玄大笑:“果然还是父女,你同靖宁伯真是一样的讨人喜欢。” 他忽然提起手杖,大力朝身旁的重瓣白花挥去。 花瓣被风吹得扬起来,如霰雪落纷纷。 “靖宁伯死前,都同你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