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瀚京。
酉时过,夕阳已经西沉,踩着残血一样的余晖,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娇小身影走到一座不惹眼的小院抬手敲了两下门。
院里的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扬声问:谁呀?
春灵,是我。
门口的人柔声说,声音细软,有点疲惫。
春灵一喜,冲过去拉开门,欢天喜地的唤道:小姐,你终于回来啦!
街上没多少人了,周围都很安静,吕秀用食指抵住唇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春灵立刻闭嘴,侧身把吕秀迎进院子,顺手拨上门栓。
院子里放着矮凳,春灵刚刚正坐在院子里绣荷包。
吕秀把披风解下来,春灵伸手去接,吕秀没给,把披风搭在手臂上,柔声问:家里还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我热一热马上就好。
春灵撒欢去厨房热饭菜,没一会儿端着热粥和一盘小炒肉回来,看见吕秀已经洗好披风晾在院子里。
那披风纯黑,下摆处用银丝绣着鸟羽,鸟羽绣得极好,一看就不是俗品。
春灵好奇道:小姐,这是谁的披风呀?
一个朋友的。
吕秀说着走进屋里,明显不愿意说太多,春灵也没再追问,热切的招呼她吃东西,一个劲儿问她远峰郡好不好玩。
春灵是吕家的丫鬟。伺候吕秀的时间挺长的,性子也单纯,吕家落魄后,吕秀便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如今绿尖也去了远峰郡,有她陪着才没有那么寂寞。
吕秀是真的饿了,一口气喝了两碗粥,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吃了饭,春灵去洗碗,吕秀在院子里慢慢走着消食。
绿尖不在瀚京了,成衣铺却还要继续开下去,没人分担,好多事都要她自己去做,短时间内是忙不过来的,还得尽快找可靠的人帮忙才行,好在离开远峰郡之前,玄音帮她写了封推荐信,她还可以找人帮帮忙。
春灵烧了热水,吕秀和她一起抬了五桶把浴桶灌满,吕秀把她当半个妹妹,没让她伺候,自己脱了衣服洗澡。
洗到一半,春灵拿了干净衣服进来,嘴里轻快道:这几个月小姐都不在家,我成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难受了,下次小姐要去什么地方能不能把我带上一起呀?
以后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吕秀安慰,春灵扭头还想说点什么,目光落在她的臂弯,眼眸瞬间睁大,满脸的难以置信。
吕秀下意识的把手缩回桶里,春灵冲过来,紧张的问:小姐,你……
吕秀点头,绷着脸说:是个意外,不要说出去。
春灵眉头拧成麻绳,急了:什么意外呀,小姐你还没出阁,守宫砂却没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既然已被看见了,吕秀也不遮遮掩掩,坦然的说:那不嫁人就行了。
不嫁人怎么能行?春灵下意识的反驳,都快哭出来了,趴在浴桶边沿问,小姐你这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个混蛋是谁啊,他是不是强迫小姐了?我们去官府报官抓他!
春灵说完立刻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不能报官,若是报官,这件事就瞒不住了,其他人肯定会在背后议论小姐的。
春灵没经历过大事,一时六神无主。吕秀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温和的说:所以只要你不说出去,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
春灵小脸皱成包子,就算不说出去,事情也已经发生了,以后成亲洞房的时候,要怎么解释呢?
吕秀比她看得开,笑着说:我这个年纪在瀚京已经很老了,而且又没权没势,不会有人想娶我的,放心吧。
才不是,小姐这么好,又生得这么好看,喜欢的人多了去了。
春灵很认真的反驳,吕秀平静地看着她,并不与她辩驳。
春灵意识到在这件事上吕秀早就做好的决定,并且不打算改变,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妥协说:我听小姐的,一定会帮小姐保守好这个秘密。
吕秀弯眸笑笑,又安抚了她几句,让她下去准备点东西,明天去相府拜访。
春灵离开后,吕秀很快穿好衣服躺到床上。
赶了半个多月的路,躺到床上都还有种在马车上颠簸的感觉。
吕秀抚上臂弯,那里已经没有守宫砂的印记了。
心脏瑟缩了一下,她还能清楚记得那天晚上那人掐着她腰肢的力道、呼吸扑在肌肤上的热度还有气息中夹杂着的浓郁酒香。
他一点都不温柔,粗鲁又野蛮,其实弄得她很疼。
即便是现在想来,她也还是会有些害怕。
原来这种事,并不像其他人说的那般令人欢悦着迷。
就这样吧。
怕再想又睡不着了,吕秀及时掐断思绪,盖上被子睡觉。
第二天醒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吃过早饭。吕秀先带着春灵去了成衣铺。
铺子里有几个固定的人家要做衣服,吕秀这几个月不在,绣娘和裁缝基本只做了他们的单子,用的是她从漠州订回来的新料子,这几家收到衣服以后都挺喜欢的。
不过加上来回的运输成本,这几笔单子几乎没怎么赚钱,付了绣娘和伙计的工钱,收支平衡,没什么结余。
吕秀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安抚了下绣娘和活计,包了开工红包给他们,提前关门,去酒楼请他们吃了个饭。
最近这段时间只有她一个人,他们也要辛苦一点,平日吕秀对他们都挺好的,他们又拿了红包,自然没什么好挑剔的。
吃了饭,估摸着孙氏午休醒了,吕秀才带着春灵去相府拜访。
相府的门守认得她,见她来了立刻客客气气的把她迎进门,嘴上不住念叨:姑娘去了远峰郡,咱们老爷就一直盼着你回来,能亲耳听听小姐和姑爷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小姐来信不多,每次来信老爷都要翻来覆去看很多遍。
顾夫人和顾将军在远峰郡都过得很好,丞相大人不用太担心。
咱们老爷什么事都喜欢操心,哪有不操心的时候哦。
是啊,这世上哪有爹不操心自己儿女的?
吕秀勾了勾唇,有点羡慕,她根本都不记得自己爹长什么样呢。
家里只有母亲支撑,小时候一家人过得很难,后来为了他们,母亲还是选择了改嫁。
以这样的身份改嫁,他们自然都过得很不好,如果不是无意中与六公主结识,她根本没有机会来瀚京,更没有机会走到今天。
她的情况听起来比绿尖好些,但也是颠沛流离,看人眼色生活,除了没有以色事人,她也不比绿尖高贵到哪儿去。
孙氏还是住在惜若苑,她现在身子越发的重,平日几乎没出院子,院里也是一大堆丫鬟伺候着。
吕秀进去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让下人帮她按摩,天气暖和起来,屋里没再烧炭,但孙氏怕感染风寒,还是让人把门窗都紧闭着,屋里有点不透气。
夫人。
吕秀唤了一声,福身行礼。
吕家早就没落,众人也都知道陛下对吕家颇为不满,之前与吕家交好的世家大族全都对吕家人避而不见,唯有沈儒修还愿意看在沈柏的面子上照拂她一点,吕秀很感激,铺子里有了什么好的料子都会给沈儒修和孙氏备一份。
孙氏不懂朝堂上那么多弯弯绕绕,见过吕秀几次,觉得她性子确实很不错,加上平日也没什么人来探望,自然与吕秀的关系变得亲厚起来。
快过来坐。孙氏热切的招呼,让丫鬟退下,等吕秀坐下,立刻拉住她的手,亲昵道,怎么一去就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这几个月没人陪我说话,我都快闷死了。
她和春灵说的话差不多,吕秀拍拍她的手背。笑着回答:顾夫人一个人在边关,平日也没什么说话的人,就留我多住了些时日。
沈柏走之前把沈儒修给的嫁妆基本都还回来了,孙氏对她敌意没那么大,但也不会太热络,淡淡的说:她本事大,又有顾恒舟护着,便是把天捅破了都不会有什么事。
这倒是实话,吕秀点点头,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免得哪句话不对惹得孙氏不愉快。
吕秀捡了在远峰郡一些新奇好玩儿的事说,孙氏被逗得笑个不停,没多久,有小厮来请吕秀,说相爷忙完了。
孙氏念叨了一句沈儒修忙完都不知道直接来惜若苑,不过她也明白,沈儒修能再让她有一个孩子就已经很不错了,她也不会奢求太多,大大方方让吕秀离开。
沈儒修在书房,吕秀被下人领着过去,远远地便看见他在书房外面等着。
下了朝,他换了常服,棉麻的灰白长衫,不知道穿了多少年,袖口都有点脱线了,这两年沈柏不在,他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便是吕秀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心酸。
等到吕秀走近,还没行礼沈儒修便急切的说:不必多礼,听说你昨日才刚回来,怎么不多休息两日?
一路都是坐的马车,也不累的。吕秀轻声说,从春灵那里拿了一个扁平的黄花梨木做的木盒过来,这是顾夫人让我带给大人的。
沈儒修没想到还有礼物可以拿,立刻笑得合不拢嘴,接过木盒和吕秀一起走进书房。
盒子打开,里面是三支毛笔,一方石砚。
石砚的造型像一片荷叶,石头被打磨得圆润透亮,但里面有很多杂质,摸着也不如何,看不出是什么玉石。
不过沈儒修没在意,把石砚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吕秀说:这是顾夫人亲手做的,石头是她在远峰郡寻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只听顾夫人说这石头比一半石头坚硬,做砚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这是她亲手做的,大人应该不会嫌弃。
别说是沈柏亲手做的,就是沈柏随便在大街上买的小玩意儿,沈儒修也会高兴到不行。
不过沈儒修理智尚存,强压下欢喜绷着脸说:她不是怀孕了吗,怎么还做这些东西,也不怕伤到手?
顾将军是不允许顾夫人做这些的,但她也很想念大人,便趁着顾将军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做,还让我转告大人,让大人不要说出去,若是让顾将军知道会找她算账的。
吕秀把沈柏的话稍作修饰才说出来,沈儒修眉眼弯着,又嘀咕了两句,细细的问沈柏在远峰郡的情况,吕秀没有隐瞒,把沈柏想做的事都说了。
沈儒修又是担忧又是欣慰,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便是嫁了人,这秉性也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改变,闲不住。
沈儒修点点头,感慨的说:她既然到了那里,为那里的百姓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吕秀安慰:顾将军待顾夫人非常好,还有李副将、玄音公子和顾家的护卫帮衬,大人无需过多担心。
沈柏的本事比沈儒修想象中大得多,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盼沈柏不要太跳脱,影响腹中的孩子。
沈儒修留吕秀聊了许久,眼看时辰不早了,便一起用了晚膳。
吃完饭,吕秀带着春灵出来,谢绝沈儒修派人送的提议,趁着月色慢吞吞的走回家。
快到家的时候,猛然看见一个黑影在门口晃悠,吕秀下意识的拉着春灵躲到转角后,春灵也没看清那人是谁。紧张的问:小姐,会不会又是张浩那个无赖啊?
春灵声音打着颤,吕秀冷静的说:一会儿我过去看看,如果情况不对,你赶紧去找巡夜司的人报官。
春灵抓住吕秀的手,摇头说:小姐,我去吧,你去太危险了。
听我的。
吕秀坚定的说,浑身的气势一下子把春灵镇住,春灵说不出反驳的话,吕秀扫了一圈,看见不远处有块碎石,捡起来藏在袖中,大步走去。
院子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那个黑影也很黑,单从背影看。相当高大魁梧,吕秀也没把握自己一下就能击中他。
越走近越紧张,吕秀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那黑影突然转过身来。
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断,吕秀用了全身的力气把石块扔出去。
石块直奔那人面门,然而那人只轻轻抬手就把石块接住,沉声问: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