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城中。
高句丽虽然地处辽东,但是深受中原文化熏陶,从东汉时期开始,这个国家一直在效仿汉家王朝的许多政策……比如,宵禁。
所谓宵禁,就是夜间不准行人上街,各家各户都要关门,店铺也不准夜间营业。
但这指的是深夜来临之后。
在前半夜的时候,尤其是亥时以前(晚上21点),城池之内一般是不会宵禁的,并且越是繁华之城越会如此。
因为这时代也有夜市,甚至比白天的集市更加喧嚣。
由于此时才是夜幕刚至,距离宵禁的时间还有很久,所以街面之上行人不断,道路两旁摆满了小摊,熙熙攘攘之间,显得极为热闹。
顾天涯慢悠悠的走着,像是一个漫无目的随意游逛的闲人,身旁顾嫦娥亦步亦趋跟随,三位麾下则是满脸迷糊。
他们搞不懂顾天涯要干什么。
明明说是要去诱惑高句丽权臣,为何进城之后没有丝毫动作,反而在街上闲逛,简直是浪费时间。
终于,三位麾下憋不住了,但见燕九凑到顾天涯身边,小声提醒道:“家主,时间可不早了……”
说着微微停顿一下,小心翼翼又道:“这里不是咱们的幽州。”
言下之意不说自明,这家伙是担心节外生枝,他想劝顾天涯赶紧去办正事,办完正事之后早早离开才好。
毕竟这是在他人的国土上,尤其还是在敌人的国都中,哪怕有顾嫦娥跟着,但是燕九仍旧担心顾天涯的安全。
可惜他的劝说毫无效果,顾天涯似乎满腹兴致想要逛街,闻言之后充耳不闻,反而慢悠悠的走到一个小摊前。
这个小摊摆在街边角落,摊主是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此人穿的是一件皮袄,缝制的手艺明显粗糙,并且皮袄上面到处都是油花花的污团,汉子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打着卷。
一阵寒风吹来,汉子身上飘出浓烈的体臭,顾嫦娥登时皱起眉头,手捂鼻子倒退了两步。
三位麾下同样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躲开这个汉子的小摊。
唯有顾天涯蹲下身去,浑不在乎汉子的邋遢,他蹲在小摊之前看了半天,伸手在几样货物上面翻翻捡捡,猛然抬头看着汉子,突兀问了一句道:“你是汉人对吗?”
那汉子原本正缩着手闭着眼,样子像是硬撑着寒风在打盹,闻言登时身躯一晃,一双眼睛赫然睁了开来。
他眼睛里面仿佛有光,那是一种难以意味的光。
他直勾勾的看着顾天涯,像是要把顾天涯的心思看穿,而顾天涯则是满脸温笑,如同春风般的温暖。
远处店铺的灯光照耀之下,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静静看着,足足良久之后,汉子终于小声开口,语气十分谨慎的道:“我…我不是汉人……”
“不,你是!”顾天涯瞬息接茬,语气显得肃重。
他脸上还是带着温笑,目光柔和的盯着汉子,轻声道:“别怕,我们也是汉人。”
然而汉子却已经把头低下去,并且双手再次缩在了皮袄中,仅是懦懦说了一句道:“客人想买点什么东西吗?我这摊子上的货物都很好。不贵,不贵的,您若是想帮帮忙,就请多买一些东西……”
言语之间透露着浓浓的谨小慎微。
又似被人打断脊梁的狗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战战兢兢。
这显然是长久困顿和磨难造成的卑微。
顾天涯一声叹息。
然后转身看向马三保,沉声道:“身上还有钱吗?全都掏出来给我。”
马三保微微一怔,下意识道:“家主,咱们出来的匆忙。”
言下之意不说自明,他身上带的钱财并不多,此前在城门口的时候行贿兵卒,已经把一袋子铜钱全都花出去了。
顾天涯又是一声叹息,转回头重新看着汉子。他语气更显温和,轻声道:“很抱歉,我出来的匆忙,身上没有带着钱,怕是不能帮到你。”
那汉子仍旧低头缩手,懦懦道:“没事的,没事的。客人若是不想买东西,就请去其它地方逛逛吧。免得您在我这摊位上待的久了,会让巡视的税丁们误会我卖掉了货物,那样的话,他们会逼我交税。”
这话说的心酸,透着浓浓悲哀。
顾天涯徐徐吐出一口气,突然探手摸向自己腰间,然后,从腰间扯下一块玉坠。
这块玉坠的下方,搭配着一枚铜光闪闪的铜钱,顾天涯伸手把玉坠递到汉子眼前,指着那枚铜钱道:“这种钱币你认识吗?”
汉子明显一怔,身子似乎颤抖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烈,道:“五铢钱。”
“不错,正是五铢钱!”
顾天涯顺手一扯,直接把玉坠下面的铜钱扯了下来。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拉起了汉子缩在皮袄中的手,他把那枚铜钱郑重递过去,重重的拍在汉子的掌心中。
他目光之中尽是温润,又仿佛饱含着一种歉疚,轻声对汉子道:“你们落难他乡,饱经各种磨难,我没有资格劝解你们放下恨意,但我想请求你们莫要忘了自己的族群。咱们身上流的血,都是老祖宗留下的血,中原故乡从未忘记你们,我们一直在努力想要接你们回家……”
汉子陡然抬头,眼中似有利剑。
那是一种杀人的光,又仿佛是期待久远的盼,他目光呆呆,怔怔发愣,足足良久过去之后,终于颤抖着出声发问,道:“您,您是谁?”
然而顾天涯却未回答,反而伸手指指汉子手中的铜钱,温声道:“这枚五铢钱,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由于今次来的仓促,并没有携带可以帮助你们的财物。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不久之后你们会得到应有的帮助……那个帮助,叫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