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眼神复杂地看着棺椁,淡淡道:“我们把盖子合上吧。”
医生点点头,知道老板之前并没有合上棺木盖,恐怕是担心扶苏复生过来,自己推不动沉重的棺木盖。现在扶苏尸身已化为灰烬,他自然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两人把精美的棺木盖艰难地抬了起来,慢慢地合上,医生在合上的最后一刻,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两块东西,郑重地放了进去。
老板看得分明,知道医生放进去的是那块断成两截的长命锁。他并没有阻止,这就算是医生自己向扶苏的道别吧。
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医生是扶苏的转世,可是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想起刚刚已经化为飞灰的扶苏,老板心中尽管不舍,却也知道,扶苏是真的解脱了。
沉重的棺木盖和棺椁合为一体,发出了一声闷响。
医生如释重负地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再抬起头时却豁然变色,指着老板的左肩惶然失措道:“老板……你的衣服……”
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肩头上忽然出现的一只赤色利爪,然后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一般,慢慢地显露出来赤色的龙身,鳞片甚至部还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该死!他怎么忘记了?那条赤龙如果能在原来的中山装上游走,那就说明衣料一样的古装长袍上也可以。
医生急忙冲了过去,帮助老板把里面的中山装脱掉,可是在他们解开外面的长袍后,发现两件衣服已经被细细密密的丝线所缠绕,已经完全密不可分了。
老板苦笑道:“是我失策了,看来我是无法摆脱这条赤龙了。”
医生试着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去割那些丝线,却如同割在了钢丝上一般,而在他一用力时,恍惚耳边还听到了一声龙吟嘶吼。医生咬咬牙,正打算继续往下割,老板却阻止了他:“不用费力了,普通的刀剑都割不开的。”
此时赤龙的头部已经完全地显露在长袍的表面,张牙舞爪地舒展着身体,朝医生示威似的瞪着铜铃般的眼睛。
医生刚想用其他方法试试时,忽然间整个地宫都暗了下来,那个燃烧着的太阳瞬间熄灭,火槽里的火也化为了一阵烟,只剩下了医生手中的人鱼烛还在静静地燃烧。
“不会吧?不是说可以燃烧千年不灭吗?难道这秦始皇陵里用的也是假冒伪劣商品?”医生习惯性地吐槽道。
一直在别处的烛飘回了他们身边,轻哼了一声道:“才不是呢!我刚刚看到了一个人。用一柄刀在火槽上一点,所有火焰就都被吸到刀里去了。”烛的声音就如同她的样子般缥缈轻逸,可是说出的话却像重锤般击打在老板和医生心间。
“你是说……这里还有别人?”医生不敢置信地朝四处看去,却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此时地宫穹顶的夜明珠的光芒绽放了出来,星月满天,无比的迷人,可是医生却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地宫里自然没有活人,但还是有人可以跟着我们进来的。”老板眯起了双目,淡淡道,“熟知地宫的各种机关,外加拿着可以吸收火焰的鸣鸿刀,除了胡亥,没有其他人了。”
“鸣鸿刀?”医生好像看到不远处有一道光芒闪烁,但却不甚确定。
“相传黄帝在炼制轩辕剑时,原料尚有剩余,由于炉内高温未散,还是流质的铸造原料流向炉底,冷却后自成刀形。无风自鸣,名日鸣鸿刀。黄帝认为鸣鸿刀的刀意太强,足以反噬持刀者。又恐此刀流落人间,欲以轩辕剑毁之,不料刀在手中化为一只赤色云雀,逃逸而去。”老板的话音未落,一声嘹亮的雀鸣自远及近,飞速地逼近他们所在的平台。
医生手持人鱼烛,看得清楚,正是一只足有鹰隼般大小的云雀飞袭而来,一个人影抓着那只云雀的爪子,在到达高台时那只云雀瞬间变成了一柄三尺长的大刀,那人握着刀柄,毫不留情地朝他们劈来。
刀面反射着人鱼烛的光芒,正好照在对方脸上,显现出一张苍自得可怕的脸。这副容颜医生确实是在迷雾中见过,正是秦二世胡亥。
他的容貌。和两干多年前一般,毫无变化。只是他的头发不知为何变成了银白色,那种只有年过花甲之人才会拥有的发色,配着他英俊的容颜,反而却有种说不出的协调。狭长的丹凤眼中是淡淡的红色眼瞳,死灰一般的脸色和暗淡深红的唇色,都透着一股颓废的美感。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医生已想明白了胡亥为何跟着他们而来的原因。
肯定是为了老板身上的那件衣服!
他不知道胡亥没有金缕玉衣是怎么熬过两干多年的岁月的,但他绝不能让胡亥得逞!
医生见老板居然还在发愣,忙一手拽着他向后避去。
可是对方的刀势更快,老板的长袍本就没有穿好,这么一拉一拽,繁琐的长袍就那么飞扬起来,正好迎上了横劈而来的鸣鸿刀。
“嘶啦—”
鸣鸿刀自然不是凡品,一刀就把长袍砍为了两截。
医生抱着老板跳下了平台,老板的脸色在人鱼烛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极为难看。医生还在斟酌自己是否还要冲上去和胡亥拼命时,老板沉声道:“我们先走。”
医生跟着老板翻山越岭,并没有感觉到身后传来的追击声。在快要到达地宫门口时,医生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黑暗中,胡亥正立在平台之上,愣愣地低头看着眼前的棺椁。那只赤色的云雀变成了巴掌大小,站在他的肩头用尖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好像……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难道胡亥还没有放弃想长眠于此的愿望吗?
医生满脑袋问号,但却又不可能真的冲回去问那个煞星。当他跟着老板穿过悠长的墓道,重新回到那个工匠偷挖的密道前时,一路上一言不发的老板忽道:“你自己上去吧,剩下的路都没有了机关,你应该没有危险了。”
医生闻言大惊失色,反射性地想去拽老板的袖子,可是宽大的袍角从他的指尖溜走,赤色的红龙只一闪,便彻底地融入了黑暗中。
医生后悔莫及,他早就应该看出来,老板是绝对不会允许胡亥独自呆在这座地下陵墓的。可是胡亥身上有那柄可以化为云雀的鸣鸿刀,老板赤手空拳,岂不是任人宰割?
医生咬着牙,听着老板的足音渐渐远去,知道若任凭老板走远的话,他们这辈子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胡乱地朝前踏出一步。踏足的青砖虚浮,只听一声机关声响起,医生赶忙闪身躲过从墙壁缝里射出的利箭。看着那锋利的箭尖射进了砖缝之中,箭尾还犹自震动个不停,足见力道十足,若是这一箭钉在身上,肯定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你在做什么?”老板蕴含着怒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医生知道他是去而复返,不禁大喜。
“你还是送我出去吧。”见老板走了过来,医生紧紧地拽住他的手腕,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老板看着他的目光,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眼神复杂,心中百般感触。
医生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地劝遘“虽然这衣服被他砍掉了一半,但上半身还在,你还是能继续活下去的。忘了过去吧,都过去两千多年了。”
老板的眼神闪了闪,并没有回答医生的话。
他真的能忘记以前的事,重新活下去吗?
他其实只是个在世间徘徊了两千多年的幽灵,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人鱼烛的烛火跳动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们两人。烛烟弥漫,烛漂浮在上空,迷茫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她和小和尚相处的时候。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长……
人生……就在你我之间……
老板感受着医生手掌灼热的温度,那种温暖顺着手臂蔓延向上,一直熨烫到了他的心底。
老板动了动唇,刚想要说什么,却感到地面一阵天摇地动,两人几乎站立不住,靠着墓道而立。等这阵晃动过去之后,医生惊悚道:“难道是地震了?”
“恐怕是胡亥触动了什么机关。”老板面色凝重,随后苦笑道,“这下,我们是都出不去了。”
医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他们所在的墓道修得结实,抵得住那阵晃动,但工匠们偷挖出来的密道却挡不住,松软的沙石落下,已然将那个密道完全地堵死了。
“幸亏你刚刚担心他,没立刻就走,否则就生生地活埋在里面了。”烛飘在半空中,语气淡然地说道,“佛日,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果真如此……”
医生知道烛恐怕是和小和尚呆得久了,时不时会吐出几句佛经,但她说出的话确实是事实,若他刚刚爬入密道的话……医生看着那已经被封死的密道,惊骇不已,头皮发麻。
“我们怎么出去?”医生求助地看向老板。
老板苦笑道:“秦始皇陵的地宫周边填了一层很厚的沙子,也就是传说中的沙海。这沙海就是秦陵地宫的第一道防线,使盗墓者无法透过挖洞进入墓室。这条密道是工匠们用秘法修建的,但这次的震动已经让这条密道毁于一旦,重新被沙子填满了。”
就是说,他们出不去了吗?
医生还没有什么被困的真实感,墓道的深处就传来了一阵阵轰鸣的脚步声。“那又是什么?”
“应该是被启动的兵马俑。”老板脸上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我们刚刚经过的墓道两侧的兵马俑,其实都是机关控制的陶俑,只要确认有入侵者,便会自动地挥剑攻击。”
医生无语,怪不得他见到的那些兵马俑身上的佩剑都是真剑……
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逼近,犹如催命的勾魂鬼,医生在老板的眼中头一次看到了慌乱和歉意,心情紧张到极点的他,反而平静了下来,洒然一笑道:“不用觉得抱歉,我大概是命里注定活不长,这世间能有几人像我死得这么轰轰烈烈?喂,老板,你说若干年后,有人发掘秦始皇陵时发现了你我的骸骨,会不会猜测我们的身份哩?对了,我要不要把钱包里的身份证烧了啊……”
老板直接无语。
医生唠唠叨叨地吐槽着,一点都不像是身处险境之人,但是就在第一个兵马俑出现在他们视线中时,医生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拉着老板向后退了一步。
他们已经到了墓道的最尽头,身后封死的墓道封石厚得连炸药都炸不开。
医生倒并没有感到多绝望,而是挡在了老板的身前,扯出一丝微笑道:“上次你挡在了我前面,这次换我保护你。”
老板知道他指的是白蛇伞的那次,但到了这种地步,谁在谁前面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只是早死一秒或者晚死一刻罢了。老板知道医生是硬逞着强挡在前面,看着他那还在发抖的肩膀,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这两干多年,真的没有白活。
烛飘在墓道半空中,面无表情。对于她来说无所谓,谁生谁死,真的无所谓……
医生和老板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而面前的兵马俑大军正慢慢逼近,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时,他们右侧的墓道墙壁上忽然现出一个发出白光的光环。而在那个光环中,传出一声美妙的鸟叫。
“这不是三青的叫声吗?哎呀,不愧是我养的,就是比那只什么云雀叫的好听。”医生与有荣焉地摇晃着脑袋,迟一步才发觉出来不对劲,“咦?这里怎么能听到三青的叫声?”三青是山海经中被解除封印的三青鸟,医生一直养在哑舍里,怎么可能在这里听得到?
医生朝那个亮白的光环看去,只见光晕朝四面散开,在光环中央竟然显出了哑舍里的情景,连他走之前没收拾好的快餐盒都还放在那柜台上。三青鸟正在哑舍的屋子里飞来飞去,不断地鸣叫。医生知道它可能是想说什么,但是他听不懂鸟语啊!
“你们快点过来吧,小白割裂空间的能力挺不住那么久。”一只威猛的哈士奇从哑舍的躺椅上伸出脑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三青吵死了,要不然我们才不过来呢。”
“喵的!不许叫我小白!”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猫气急败坏地跳上柜台炸着毛。
医生这下听明白了,也不管老板同意不同意,急吼吼地拽着他穿过了光环。当脚踏上了哑舍的实木地板,医生才有了一点真实感,而就在刚放松了一瞬间时,背后一股冷风袭来,随即被一股大力推开。
头昏脑胀地坐在地上,差点把手中的人鱼烛给扔到地上。医生连忙把人鱼烛放好,这才抬起头,正好看到墙面上墓道中的情景渐渐消失不见,而老板身后却站着一个举着青铜剑的兵马俑,剑尖还被老板牢牢地夹在手中,看上去这个兵马俑正是跟着他们一起穿越到哑舍里来的。
“看来要腾出个房间,专门放这位贵客了。”老板拧紧了眉头,手指戳住了兵马俑胸前某处,一下子就让想要挣脱的兵马俑呆立不动,重新变回了守卫中的陶俑。
“呵呵,其实可以把它放在门口,防盗……”医生死里逃生,心情一放松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索性趴在地板上,哈哈大笑。三青鸟落在了他的睑侧,亲热地摩挲着他的脸颊。
另一旁的环狗和穷奇照例打成一团,老板的眉头渐渐地舒展,抿紧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
这样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后来,大师把老板那半截黑色的金缕玉衣,裁剪成了一件衬衫。赤龙依然醒目地趴在那件衬衫上,只是这次它游走的速度慢上了许多,仿佛陷入了冬眠。
三青鸟依然在哑舍里好吃好喝地被供着,穷奇和环狗照例回了方秋家去住。在毫不知情的方秋眼里,它们并不是上古的神兽,而只是可爱的猫咪和帅气的哈士奇而已。
医生重新去了趟西安,把旅馆里的仪器打包邮了回来,还给了馆长。面对馆长的追问,自然绝口不提他们曾真的进入到了秦陵地宫。西安郊外那夜发生过的震动,在网上传得风言风语,有人说是地震,但地震局并没有做出官方报道,更有人说是盗墓者触动了地宫机关,这就更没有证据了。唯一觉得事情古怪的馆长,也在见到医生和老板完好无损后,只得打消了怀疑的念头。
医生并没有和老板说,他之后又去了趟当日他们下地宫的密道口,可是没见有人出来的痕迹。
胡亥是真的被困在了地宫内吗?医生想起那双淡红色的眼瞳,觉得不太可能。
但他能参与到的事情,也就到这里了。
年假过后,他依旧回到了医院,治病,救人。
他的生活还在继续,而哑舍,也依然开着。
只要他进门,就能有一个人,泡好了上等的龙井茶,等着听他的日罗嗦抱怨,然后在缥缈的茶香中露出包容的微笑。
医生常常想,或许,老板也是这哑舍里的一件古物。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
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