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永远,永远不要低估北地人的胆魄。
这是六年前,在英灵宫里险死还生的博弈过后,普提莱告诉泰尔斯的话,那时的王子殿下深以为然。
但此时此刻,看着车厢里安然稳坐的查曼王,泰尔斯惊悚地发现:他依旧不了解这句话的分量。
查曼王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审视的意味。
像六年前,他们第一次会面一样。
六年的时间里,泰尔斯无数次地假想过:那位可怕的新国王站在黑沙城的最高处,目光深寒地望着龙霄城的方向,缓声下达对付星辰王子的危险命令。
但纵使泰尔斯绞尽脑汁、穷尽思维也想象不到,他们六年后的重逢,居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你……”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你疯了吗?”
查曼王并不答话,目光深寒。
泰尔斯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环顾周围。
“不必烦忧,”查曼王冷酷而沧桑的嗓音响起:“只有我和你。”
漆黑的车厢里只有一小块窗户,面是灰蒙蒙的单向沥晶玻璃。
以贾斯汀为首的大公亲卫,以及王子自己的护卫们,还死死守在周围,把十几个士兵组成的黑沙领使团牢牢围住。
泰尔斯不再张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运转起大脑。
现在是什么状况?
伦巴,亲自前来龙霄城?
而且,最关键的是……
泰尔斯死死盯着眼前的查曼王,不知不觉渗出冷汗。
全埃克斯特的人都不知道,整个王国的统治者正隐姓埋名,躲藏在这个以坎达子爵为首的小小使团里。
也是说……
王子咽下一口口水,咬牙开口:“你知道一个过分自信自傲,离开重重护卫,亲自深入险地的埃克斯特共举国王是什么下场吗?”
泰尔斯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他皱起眉头,把语气调整到最自然的状态:
“给你点提示:他的名字以N开头。”
查曼王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辨情绪。
“当然,我认识他,我太熟悉他了我从小听着他的故事,仰望着他的形象长大,不像你,只跟他认识了短短一天。”
泰尔斯微微蹙眉,想起那位令人难忘的老国王。
“所以我知道,如果当年他不那么做,下场只会更糟。”新国王淡淡地道。
泰尔斯深呼吸一口,深知对方威胁的他决心不再废话,直击主题。
“我现在要做的只是大喊一声,”泰尔斯向后靠车厢,冷静地开口:“威名赫赫的查曼一世会从此人间蒸发,像初春的融雪一样,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无论是坎达还是克罗艾希都救不了你。”
他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竭力观察着国王的表情:“而里斯班摄政大概会很开心地抹着眼泪告知全国:黑沙领的使团在归途不幸遭遇强盗。”
“龙霄城对此深表痛惜。”
啪!
国王的手紧紧地拍在了剑鞘。
按照六年来尼寇莱和怀亚等人的耳提面命,泰尔斯牢牢地盯着的伦巴的肩头,同时把手有意无意地向后移动到大腿,靠近腰间的J匕首。
狭小的车厢里,长剑只会是束手束脚的累赘,而且……
泰尔斯用余光瞥了一眼车门:第一时间扑出车外,我赢了。
然而,他想象的情景毕竟没有发生。
查曼王向前挪动了一步,他那对犀利冰冷的眸子近在咫尺地直视泰尔斯,让后者倍感压力。
“确实,”国王缓缓点头,“如果我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无人知晓,无力究责,无言置喙,没有无法收拾的后果没有这更让国内的大公们更梦寐以求的事情了吧。”
查曼王轻轻地敲打起他膝间的老旧剑鞘。
咚,咚,咚。
“龙霄城大概能松一口气,不能宣之于口的仇恨得以洗雪,近在眼前的威胁从此解除。”
“所有参加过那场选王会的大公们,罗尼,莱科……也可以从沉重的枷锁与负担下解放出来。”
“某位离经叛道的国王和大公们的斗争从此画句号,六年里纷纷扰扰的埃克斯特回复旧观。”
咚,咚,咚。
国王的眼眶微微缩小,仿佛要把泰尔斯看得更清楚,只听他放慢语速,一句一顿地道:“而那个特别的星辰王子,也不用再担心他最危险的敌人了。”
泰尔斯的喉结微动,少年王子不甘示弱地与敌人对视着。
查曼王敲打剑鞘的声音突然停了。
他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但是……”
妈的。
我知道有个“但是”。
泰尔斯在心底里冷哼一声,想起他经常用这个词来作弄某位少女,在她最兴高采烈的时候泼下冷水,让她气冲冲地离去的场景,不由得想起“报应不爽”这句话。
“如果你那么做了,自作聪明的王子也许赢了这一子,却会最终输掉整盘棋局。”
只见国王陛下冷冷地道:“连着你自己,带着你的那位女大公,都输得干干净净。”
泰尔斯微微一顿。
他轻轻地捏起拳头,心头疑惑。
什么?
我自己,女大公?干干净净?
“你想看见那位女大公的头颅被长矛刺穿,竖立在龙霄城的城墙吗?”
只听国王淡淡道:“那尽管开口呼救,把我围杀在这里吧千万别犹豫。”
那个瞬间,车厢里的空气顿时变得厚重而滞涩。
泰尔斯咬紧下唇,用力吸进一口气。
“什么意思,伦巴?”
王子咬着牙齿:“你到底想要什么?”
泰尔斯看见,不苟言笑的查曼王罕见地翘起了嘴角。
“看起来,你这六年在龙霄城过得不错,”查曼王重新向后靠去,一脸淡然:“我的人每年都有回报:女大公与王子的关系十分亲密,几如恋人。”
泰尔斯痛苦地皱了皱眉毛,无力反驳。
“但是我?”
“这六年里,我,身为埃克斯特的共举国王,却像在冰面捕捞的渔民一样,战战兢兢,步步为营,”查曼王看向车厢之外,颇有感慨:“一边想着怎样抓到那些可恨的鱼群以果腹,一边努力不让自己变成它们在水里的食物。”
“目前看来,你做得还不错,”泰尔斯不满地接话道:“否则不会在全国都声讨你的时候,还有闲情来龙霄城找我叙旧,顺便一句自由同盟的那一手玩得不错,用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把祈远城和龙霄城都坑得够呛。”
查曼王轻笑一声,又冷哼一声。
“那只是表象,泰尔斯,你谁都清楚。”国王默认了泰尔斯的指认,只听他平静地道:“六年了,那个理想的埃克斯特,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星辰王子微微一怔。
塞尔玛。
泰尔斯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为什么他要提起塞尔玛?
“泰尔斯。”
“你六年前为我找来的这份‘差事’,”国王举起右手,虚指了一下鬓发,面是一圈被王冠箍出来的浅痕:“可算不什么好差事。”
“几乎所有的大公都把我视作敌人,当年的那四人自不必言,未能前来参加选王会的三人也怨言颇多。”
“我试图推行的所有法令都困难重重,即使在黑沙领内都阻力不小。”
“罗尼和莱科四处奔走呼告,联名声讨国王的不义。”
“我的封臣们积怨沸腾,蠢蠢欲动。”
查曼王轻轻地叹息。
“‘弑亲者’,”国王微微低头,望着自己的佩剑:“这是他们给我的外号,连最粗鄙的平民都在笑谈着这个称呼即使我的法令能让他们的收成增加三成,即使我的命令能让他们避免税吏的盘剥和领主的压迫,即使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这些卑贱而渺小的人,也能够获得自己的未来,然而……”
国王住口不言,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佩剑,眼神越发冰冷。
“他们依然在反对我。”
“也许有一天,我那份隐藏在王冠里权威要扫地,签发下的法令也将变成废纸,而我本人会在重重围困的孤城绝粮而死?我不知道。”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你试图用新的标准敕封贵族,改变权力分配的现状,改变所有人的未来。”
“你试图让一群习惯了现在与过去的人,相信陌生的未来会更好,让另一群人放弃自己正享受的一切。”
“即使在资财最充裕,粮食最充沛,条件最成熟的时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也是很难想象的事情,”王子摇摇头:
“而你想用六年的时间,完成闵迪思三世用了一百多年都没做完的事情?”
泰尔斯抬起头,认真地看向曾经的伦巴,现在的查曼陛下:“这是代价。”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