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笑着呼出一口气。
  “基尔伯特,你有没有想过,虽然身系父子,但怀亚为什么总不愿提起你?”
  听见儿子的名字,基尔伯特微微一颤。
  “我没问过他具体的缘由。但我想我知道更深层的原因。”
  泰尔斯渐渐出神,思绪飘往北国:
  “也许你知道,基尔伯特,我在埃克斯特有一个朋友,或者说,我自以为的朋友。”
  “当她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整日整夜地为她发愁,担忧,考量。”
  说到这里,泰尔斯噗嗤一笑:
  “我真是个笨蛋,总以为她依靠我,需要我,总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帮助她,总以为我是在……”
  泰尔斯的笑容渐渐消失:
  “为了她好。”
  “但是我错了。”
  “因为那不是她想要的。”
  想起那熟悉的面容,泰尔斯深深闭眼:
  “而我也从未把她当作平等相待的朋友,顶多只是一个‘需要我的人’。”
  基尔伯特怔怔地看着他,开始颤抖。
  “基尔伯特,从我们认识以来,你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我变成一个好国王,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豁出一切帮助我维护我,我很感激,但……”
  泰尔斯睁开眼睛,目光清明:
  “但我不是你所寻找的那类贤明君主,基尔伯特。”
  “就像我父亲也不是。”
  基尔伯特狠狠一晃。
  “你不能在心里给每一个人都订做一个模具,然后利用你的一切手段去影响引导他们而你丝毫不觉异常,甚至还引以为豪,觉得那就是‘为了他们好’只为把他们严丝合缝安进那个模具。”
  “因为我也好,怀亚也好,甚至还有我父亲,甚至你自己,基尔伯特,我们都不是为模具而生的人。”
  泰尔斯温和地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也变不成他。”
  “不管你如何教导我在穿衣风格、在学识体系乃至行为风格上贴近他,我也永远不会变成下一个……”
  “米迪尔王子。”
  “无论他是多好的模具。”
  基尔伯特闻言浑身剧震,失声道:
  “殿下,我……”
  但泰尔斯只是友善地笑了笑,一如既往。
  “你是个好老师,基尔伯特,真的。你对待学生一丝不苟不计付出,倾囊相授有问必答,考量周到体贴入微你真的很好,好到我甚至找不出丝毫瑕疵。”
  “可直到遇上老乌鸦,遇到那位摇头晃脑神神叨叨,上课时总靠‘你说呢’三个词来混薪水的希克瑟老师,我才明白过来。”
  泰尔斯向前一步,直视基尔伯特通红湿润的双目:
  “你最大的问题,基尔伯特,就是你太好了。”
  “好到学生可以全然依靠你需要你,好到你甚至没有给学生留下一丝一毫‘不好’的余地。”
  基尔伯特张口欲言,却嘴唇发颤,只能迎来两行热泪。
  “但事实证明,我的那位朋友,就算没有我‘为她好’,她也能活得很好。”
  “甚至更好。”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露出笑容:
  “我为她高兴。”
  下一秒,泰尔斯毫不犹豫张开双臂,揽住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基尔伯特。
  “而我希望,你也能为我高兴,基尔伯特。”
  泰尔斯贴着对方的耳朵,颤声道:
  “我的朋友。”
  外交大臣在他怀里生生一颤。
  泰尔斯突然发现,衣装光鲜下的基尔伯特,是如此消瘦。
  但下一刻,少年就收敛情感,把眼眶里的湿润逼回去,咬牙道:
  “顺便一句,卡索伯爵。”
  “我不喜欢你的课程表。”
  泰尔斯松开呆呆看着他的基尔伯特,嘴角上扬:
  “它,太满了。”
  话音落下,泰尔斯抬手及胸,恭恭敬敬,礼节完备地向基尔伯特鞠了一个躬。
  正如六年前,基尔伯特向他行礼。
  下一秒,他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抑制住颤抖,直起腰背,拔起脚步,转身离去。
  不敢再看对方一眼。
  啪嗒。
  身后传来手杖落地的声音。
  泰尔斯心中一痛。
  但他还是维持着最完美的笑容,迈出步伐,踏进走廊里未知的黑暗。
  宫廷深邃,灯火幽幽。
  但心不在焉的泰尔斯才走了没多远,就在转角迎面撞上一个熟人。
  “哦,抱歉,殿下,”宫廷总管,曾经教训泰尔斯不要浪费王室财产的昆廷男爵揉搓着自己的额头:
  “我,我没看见您,不是有意的。”
  泰尔斯也痛苦地按着下巴。
  “没关系,只是意外。”
  但他很高兴,此时此刻有人可以说说话。
  哪怕是废话。
  “男爵大人。”
  泰尔斯挤出笑容:
  “我听艾德里安队长说,您身体不适?”
  “哦,没啥,我以前也经常装病躲活儿来着。”昆廷扯了扯自己精致的袖口,擦了擦一个封皮皲裂的笔记本,毫不在意:“不耽误事儿。”
  “抱歉让您受累了。”
  王子沉闷地道歉:“无论是宴会上的玻璃酒杯,还是今天……”
  但昆廷总管摆摆手打断了他。
  “您知道,其实酒杯不是问题。”
  “反正它们也不贵额,对不起,我是说,它们很昂贵,但是仍然有很多工坊、商人都上赶着送钱倒贴,只为了王室和复兴宫能用上他们生产的酒杯。”
  昆廷叹了口气:
  “而且我早就想换那批玻璃杯了,脆弱易碎,总给小的们慢吞吞的借口,现在我只希望金属和厚木杯能给力点。”
  泰尔斯笑了笑,点头示意,准备离开。
  “只是……为什么?”
  泰尔斯闻言一顿。
  只见昆廷男爵深邃地看着他:
  “殿下,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北地人喝酒,就一定要摔酒杯呢?”
  摔酒杯。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尽管在那儿待了六年,但我也很奇怪。”
  昆廷男爵有意无意地道:
  “发力、投掷、砸损、冲撞、破裂、粉碎,然而这能证明展现什么?奢靡?强横?豪爽?凶狠?权力欲?阳刚之气?”
  昆廷盯着他,语气突然软化:
  “您知道,就用从历史上传下来的,祖父辈、父辈都用过的,珍稀名贵意义非凡的杯子,大家满怀感激,安安心心地喝杯酒,皆大欢喜,这不好么?”
  泰尔斯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我不在闵迪思厅里摔碎它。”
  泰尔斯抬起头,虚弱一笑:
  “复兴宫就不会换新酒杯了,对吧?”
  昆廷注视着他,沉思了一会儿。
  “新一批的酒杯,未必比旧的好。”
  “也许,”泰尔斯心情复杂:
  “但你不知道。”
  “如果我知道呢,”昆廷男爵极快地回答:
  “如果我已经见过了呢?”
  泰尔斯看向他。
  “也许您难以想象,殿下,”男爵叹了口气,摩挲了一下腋下那个皲裂的旧笔记本:
  “但我可是在这儿工作超过三十年了。”
  “当我还是个小屁孩时,就拿着纸笔跟在我父亲身后,记事记账,为每一位璨星解决衣食住行。”
  宫廷总管出神道:
  “每一位。”
  每一位……璨星。
  泰尔斯没有说话。
  男爵回过神来,看向泰尔斯,目光里藏着说不出的感慨:
  “所以,每一批酒杯,我都见过了。”
  “每一批。”
  泰尔斯沉默几秒,点了点头:
  “您真幸运。”
  昆廷自嘲地笑笑,不置可否。
  下一秒,王子对总管露出笑容:
  “但我记得,希克瑟基尔伯特的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
  “太阳底下,每一件都是新鲜事。”
  听了这话,昆廷男爵沉默了好一阵,这才叹出一口气。
  “您知道的吧,就算璨星王室富可敌国,”他望着泰尔斯,眼里不无忧虑:
  “打碎的那批酒杯,您还是要付账的。”
  付账。
  泰尔斯抿了抿嘴唇。
  “是。”
  “理当如此。”
  两人都沉默下来。
  “或者给您记个账,殿下?”
  昆廷打破沉默,拍了拍笔记本,语气里带着些许希冀:
  “您知道,也许等您长大了,加冕之后,债主们就会给您……免单的?”
  免单。
  泰尔斯抬头,继续望向远处灯火底下的黑暗。
  “谢谢您,男爵大人,但不必了。”
  泰尔斯幽幽开口,略略出神:
  “我还是要付账的。”
  “或早。”
  “或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