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飞遍玉京的白鸟虽已被有司收缴,书中妖言已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传遍了玉京。临近午时,皇城右春坊外,洒扫的宫人不时抬头,天上早没了纸鸟的踪影。众宫人交头接耳,小声谈论妖书之事。正在这时,一辆轺车从永福门出来,碧里青帷,赤壁朱轮,车上升龙旗迎风而起。宫人们认得领车的厩牧令,也认出了太子的座驾,连忙住了嘴。
轺车与东宫官员越过右春坊,穿过通训门后的左藏库向北去,途径弘文馆和北门学士院等处所,停到武德门外。大庸太子李重照头戴九首蝉远游冠,身着绛纱单衣,走下马车,看向门内的武德殿。武德殿与东宫邻接,自从他封了太子后,便被赐居此殿,圣人有要事召见他,也常常在这座宫殿里。
左中护入宫通禀归来,神色严肃。边上,大黄门鱼光礼托着拂尘过来,微笑道:“圣人有召,太子请吧。”
李重照并未急着动身,他身边是掌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的端尹陈法兴,待左中护一过来,便小声问道:“圣人神色无恙否?”
左中护摇头,压低声音道:“虽看不出喜怒,但圣人似乎不大高兴。”
端尹府少尹道:“妖书非太子之过,想来圣人不会无端责怪……”
话没说完,端尹打断道:“虽不是太子的过错,这妖书的言论用心却极其险恶,太子当小心为上。”
李重照点点头,跨步上前,被鱼光礼引入门中,司议郎紧跟其后。武德门后东西配殿分别供奉佛道两教香火,殿前的龟首屋下侍立着几名太监。鱼光礼把李重照接引到殿门口,李重照从宦官中间穿过,进入殿中。
武德殿是一处便殿,接建了诸多书房、围屋、斋堂、静室,此时殿中颇为空旷,京砖映着殿外的秋光。殿内没有丹墀,一方书桌放在“揆文奋武”的匾额下,书卷间静静地躺着一张白纸。李重照已见过几张相似的白纸,他看向书桌右侧,错银云纹三脚铜炉后,李胤正端详书架上的卷牍。
李重照下跪请安,李胤背着手转过身让他起来。太子素有温良恭俭的名声,就算桌上放着那份妖书,他仍低眉俯首,姿态沉静。
李胤道:“可知道朕为何宣你过来?”
李重照看向桌上妖书,“臣大概猜到了。”
李胤点点头,不动声色道:“说说吧。”
李重照道:“撰写这妖书的人包藏祸心,定是乱臣贼子。臣想到日前秋狩时圣人被刺之桉,从那以后便人心惶惶,这妖书在这时候出现,恐怕不是巧合。臣以为,此人就算不是受了外域妖魔的指使,也定然脱不开干系。”
李胤道:“朕要问的是,你如何看这妖书中的言论。”
李重照道:“尽是妖言惑众。”
李胤逼问道:“哦,究竟哪一句是妖言惑众?”
那妖书之所以用心险恶,便是因为句句都不是虚言,李重照虽早知来者不善,却没料到李胤会如此步步紧逼,但他仍保持着冷静,回答道:“譬如圣人身受重伤,这就是妖言惑众。”
“你倒是会避重就轻。”李胤面色稍霁,手抚座椅,沉默片刻,“朕当了三十六年皇帝,本以为还能再操劳十几年,近年却时常感到疲乏。朕年轻时就想过放弃皇位去修道求长生,只是政事缠身,虽勉力修行,却已多年没什么长进,近来,朕的确也想歇歇了。”
李重照一改沉静之态,神色焦急,扑通跪下,恳切道:“圣人切不可有这种念头,去岁圣人西行,臣代政时,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国中仍乱象频生,直到圣人归来,情况才有所好转。大庸国的江山,万万离不开圣人啊。”
李胤那一番想要退位的言辞只是试探,太子的反应自然无懈可击。李胤低头打量着李重照言真意切的模样,点了点头,眼神似乎颇为欣慰。李重照自幼就是天命之子,恭敬师长,礼贤下士,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可那欣慰的眼神下面又闪过了另一种难以察觉的神色,这位大庸皇帝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骨肉,而是在看庙中泥塑,戒备而疏离,他摇头道:“朕让你说的不是这个。”
李重照微微一怔,低头道:“微臣愚鲁,请圣人明说。”
“以你的聪明,怎会不知道朕要你说什么?”李胤拿起那妖书,“朕要你来告诉朕,什么叫天命正统!”
李重照道:“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便是正统。”
“好,好,说得不错。”李胤冷笑一声,忽的把妖书掷到李重照脸上,轻飘飘的纸张重若千钧。“啪”一声,李重照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边上,记述的起居郎与司议郎都愣了一下。李胤勐地提高声音,指着李重照骂道:“那什么又是天命!”
李胤如何不知道什么是天命,这一问,李重照无论如何都没法回答,他只是低下头,“圣人息怒,莫伤了龙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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