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梁裕苓打破了沉默道:“是……是张金鑫和何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下午才……现在又——”
郑涵点点头。忽然郑涵想到什么,低下身,将手伸到张金鑫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钥匙。梁裕苓认得,开口道:“……这是配膳房的钥匙。”
郑涵又看了一眼从内侧锁上的窗户,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实——这是个密室。
郑涵竭力让脑筋重新转动起来:“我们就不要进去了,全是血液,根本就无处下脚……”
梁裕苓点点头。郑涵从张金鑫的身边站起身来,反手带上了房门。
回过神来,郑涵已经坐在小岛里面的凉亭里了。
在发现尸体后,好像警察又一窝蜂的涌进了别墅?好像周泽宇气急败坏的冲着旁人乱发脾气?
——啊,鬼知道,已经懒得去管了。
——好累,疲倦感像铅块一样满塞在肌肉和血管中。完全没有想到、也不可能会想到,居然能遇到杀人事件,而且还是一天两次。精神上的负担实在太重了……
无视掉脚下人形的白线,听着河水流动的清澈声音,郑涵一抬头,忽然发现副楼的阳台上,何龙和周泽宇正一站一坐的待在那里。
两人就像表演完,放在仓库里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发,没有了灵魂一般的站、坐于阳台上。
蓦地,周然的身影出现,周泽宇将他抱在腿上。周然说了句什么,何龙和周泽宇一并笑了。
说了什么呢,郑涵不禁想。
第三本。
何龙揉揉眼睛,掀开铺盖在身上的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斜眼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八点了。何龙简单洗把脸,走下楼去。
刚走到一楼的起居室,就从通向餐厅的门处传来周泽宇大呼小叫的声音。何龙下意识的停下脚步,接着咣当一声,餐厅门被甩开,周泽宇生气的从里面大步走出来,见到何龙便对着何龙吼道:“哼,尽弄些低劣的农家饭来糊弄我,告诉你妈,现在已经有正规的厨师了,不需要她再做这些粗糙的东西!”说着,气冲冲的从何龙身边走过,上了楼。
欸,好的,当然会告诉她,一定会好好转达的——
事实上,何龙早就已经跟梁裕苓说过类似的事了。但结果并不怎么好。梁裕苓似乎觉得做饭时身为妻子的职责,不,这样说不对,更应该说是妻子的价值的一部分,对梁裕苓来说,似乎被取代之后,就相当于否定了梁裕苓本身一样。虽然找来专业厨师做饭已经有两年了,但梁裕苓还是喜欢偶尔做上一顿饭——可惜周泽宇并不喜欢她这样。
梁裕苓出身农村,学到的烹饪方式自然也是农家式的。周泽宇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周泽宇不想见到任何能让他回忆起过去的东西,更不用提与记忆联系最紧密的味觉。梁裕苓无法理解,于是为了让梁裕苓明白这一点的周泽宇,反应一次比一次激烈。
这像小孩子一样的争吵,只不过是隐藏在光辉表面下的,这个奇怪家庭的一角。
何龙回过头,看着惺惺作态的周泽宇,心里涌起强烈的厌恶感。
梁裕苓和周泽宇结婚大概是六年前,跟很多新婚夫妇一样,第一年的二人过的很幸福。
而在第二年,突然之间一切都变样了,变化之突然,前后差异之大,简直如同世界在那一年突然翻了一页一样?。
周泽宇突然开始变相的排斥梁裕苓,从生活的各个方面旁敲侧击的排挤她。上至参加高级宴会,下至日常交流的一言一语。周泽宇都开始不厌其烦的让梁裕苓难堪。私下时,光是见到对方,周泽宇都会露出看到会移动的垃圾一样的眼神,极尽欺侮之能事。
——冷暴力。
周泽宇所玩弄的,正是名为冷暴力的刀刃。
物理的攻击,可以随时间回复,疼痛可以一点一点消失。但心理的伤害不会。不管时间再怎么流淌,一旦将心灵损伤,这之后能做到的,也只有把那份痛苦深埋在其他记忆之下,逃避不去看而已。
——可就算是逃避,人能做到的也是有限度的。看着每天活在痛苦中的只有在私下才会流露出软弱的母亲,何龙不禁经常这样深切的感受到。
所以,何龙哪里还用周泽宇来告诉自己去跟母亲谈,自己早就巴不得说服母亲了。
如之前说过的,谈论的结果并不好。
梁裕苓对来自自己儿子的关心完全无法同意。
其中并没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只是很单纯的,何龙觉得解决问题、让自己母亲脱离痛苦的唯一途径就是离开这个称不上家得家。
“还待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啊!就当一时糊涂被人骗了好不好?跟他离婚,我们离开这儿,从此就当没见过这个人好不好?”
可对于梁裕苓来说,这完全不是一个选择。
“哦?然后呢?我们要到哪去?我们要怎么养活自己?难道要回到那个屎一样的农村,过抬不起头的生活么?”
“总会有办法的,就算没有现在过得好,也不会——”
“够了!总会有办法的,再坚持坚持就好了,跟你那个废人爸一个样!这些空头承诺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对话总会最后总会引到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何龙想说服母亲,可何龙已经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了。
何龙叹口气,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其实,何龙知道梁裕苓活在冷暴力的毒液瓶里,也仅是两年前的事情。
两年前,何龙第一次来到这。要说的话,就像郑涵一样。
在梁裕苓遇到周泽宇之前,何龙一直在外面上学,很少跟家里人在一起。在梁裕苓开心的跟电话的另一头讲自己遇到如何如何一个好人,生活如何如何过的好的时候,何龙已经七八个月没跟母亲见过面了。
何龙抱着对新父亲以及对未来无比美好的期望在别墅前下了车。而如今,每每想起当时自己那个兴奋的劲儿,何龙都会对自己厌恶到起鸡皮疙瘩。
十点。
在别墅的门口看到郑涵,何
龙的心里有些五味陈杂。
——看看他,阳光向上、精神饱满的样子。一看就是还没有尝到人世艰辛,还生活在襁褓里的人。
这个叫郑涵的好像也是周泽宇的儿子,听母亲梁裕苓聊家常的时候,好像说是郑涵的母亲,是遇见梁裕苓前的第一任妻子,似乎出了什么事故?
何龙心里的众多感情里,悲伤渐渐压倒其他情感,跃居心头。
就在这时,何龙发现自己错了。
郑涵并没有自己想的跟自己那么像。
一家子在周泽宇的要求下,一直款待郑涵到下午。何龙才意识到,这个郑涵在周泽宇心里的位置更像是周然,而不是自己那样。
——何龙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根本不比佣人高。跟周然根本没法比。
自一开始,何龙傻呵呵的以为自己要过上好日子了,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周泽宇就把何龙看做累赘,虽然何龙一开始没发现,但也无非就是小小的时间问题。
这也是正常,何龙常想,毕竟这个家里自己是唯一一个跟周泽宇没有血缘关系,又不会给周泽宇带来任何好处的人。
看着郑涵,这些早已经掩埋在心底的东西,又一次冒出心海,露出丑恶的嘴脸。
何龙就这么胡思乱想到酒桌散掉。
‘应酬’一结束,何龙就如想要逃回壳的蜗牛一样,反射性的想回到房间去。
刚上楼梯,后面忽然传来周泽宇的声音:“你,跟我过来。”
又是这好像刚刚被谁惹到的,生气不满的语调。
何龙不情愿的等周泽宇走过自己,走在前面,跟着他一起到了周泽宇的书房里。
周泽宇在书桌里坐下,何龙站在书桌对面。
周泽宇一坐下,就从书桌下的保险箱里拿出两个金条,用毛巾擦拭起来,不时发出一些恼人的声响。就让何龙那么杵在那儿。
何龙心里憎恶,不去看他炫耀,习惯性的把眼睛放在周泽宇身后放在玻璃箱里装饰用的燧发枪上。
那是一把遂发手枪,枪身很长,恐怕近三十厘米。整体呈一个流畅的曲线,十分具有美感。
真想拿在手里试试看——
如果和周泽宇关系好一些的话,没准会允许自己摸一摸吧。周泽宇和周然笑着一起玩燧枪的景象出现在脑中,周然的样子渐渐变成自己。周泽宇慈祥看着自己,手扶在自己肩膀上……
——切,好恶心。
其实周泽宇的行为就像狗撒尿来标记地盘一样,露骨的通过这些行为告诉自己,自己花的是谁的钱。
何龙又陷入回忆中。
一年前,何龙终于没法忍受下去,赌气想要完全脱离这个诡异的家,于是找了工作来做,在一家小餐厅边上学边打工。
——可是不行。
挣来的钱勉强支撑自己的生活费,每月只能剩下一两百。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自立啊。现在还是住在宿舍,等到了需要自己租房的时候,这微薄的工资就更没法平衡收支了,一想到这一点就愈发头疼。
工资待遇更高的地方,不是要学历就是要关系,根本不会理会何龙这种高中生。
死路。
何龙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而且越想越感到如坠深井般的窘困,越想越感到绝望。
这跟周泽宇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却让何龙愈发讨厌周泽宇,愈发觉得这都是周泽宇的错,都是周泽宇才害自己落到这种境地。
——如果没有周泽宇,自己就不会如此想要过得好,如果没有周泽宇,自己就不会对上学有奢望,如果没有周泽宇,自己就会安于现状,去过自己贫苦的生活,自己就不会对生活抱有希望。
不萌生希望,就不会有这样强烈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