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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婉兮先醒的,睁开眼冷不丁看见皇帝就在对面炕上呢,婉兮便只觉自己又做梦呢。
既然还是在梦里,婉兮便顾着赶紧低头看一眼怀里……虽说跟孩子还有不两天就要见面了,可是既然梦里就在怀里抱着,心下也是好奇不是?这便怎么都想着,提前打开那氆氇毯子看一眼。
婉兮垂首瞧怀里——可是,哪儿有什么大红的氆氇毯子啊?
婉兮就慌了,便叫起来,“孩子呢?孩子怎么不见了?”
婉兮这一呼喊,皇帝猛然便坐直了,醒过来。
皇帝从炕上跃下,两步奔过来,伸臂抱住婉兮。
皇帝将婉兮的手放在高隆的肚腹上,“这个傻妞儿,急什么呢?孩子在这儿呢,你摸摸。”
婉兮还是有些没分清梦境与现实,着急地抓着皇帝的手,用力摇头。
“嘘……爷,你轻点儿。这是在梦里,一使劲儿就该醒过来了。”
“这是在梦里啊,梦里咱们的孩子已经不在肚子里,已经生出来了。我抱着他去迎接爷,我要打开那葡萄纹的大红氆氇毯给爷看他的小模样儿呢。”
“从前每回一梦到这儿,我就醒了,我和爷都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儿。我便想着,等我再入梦了,一定要挺着,别醒过来;这回非要将那毯子打开了,看清楚他的模样儿不可。”
婉兮捧着颊微笑,“我觉着,他又是个小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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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婉兮这分不清梦还是现实的模样儿,皇帝便不由得笑。
“那你看看爷,爷在你眼里也是虚的吧?”
婉兮含笑点头,伸手在皇帝面颊上用劲儿掐了一把,含笑道,“瞧,我一点儿都不疼。”
皇帝却好悬疼蹦起来,忍不住上前咬了她嘴唇一下儿……
“你可不是不疼么?疼的是爷!”
唇上这个亲吻便有些过于真实了,虽说不疼,可是皇上的唇贴上来那一刻的干燥和需索,却是真真切切的。
婉兮吓了一跳,睁圆了眼,盯着正与她唇齿相依的皇帝。
她,不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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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明白过来,她还被皇上亲着呢,便忍不住扑哧儿笑出来。
都是她白担心了一场,刚开始见怀里是空的,没了孩子,还曾吓叫唤了呢——可不是白惊吓了,她方才压根儿就不是在梦里,那怀里可不是本就该空着的嘛!
皇帝无奈松开了嘴,含恨又忍不住笑地盯着她,“瞧你啊!就不能让爷好好儿亲一会儿?这又是瞪圆了眼睛盯着,又是往人家嘴里扑哧儿乐出来的!”
婉兮笑得弯了腰去。
——真好,皇上回来了,她就又可以这样开怀而笑。
皇帝却小心地收了笑,轻轻拍她一记,“别笑了!别抻了肚子。”
婉兮含笑点头,“没事儿。再过不了两天,他就出来了。到时候儿想抻着他,都抻不着了。”
皇帝伸手抱住她,两人中间儿夹着个大球。便如一家三口抱在了一起。
皇帝柔声哄着,“……这两天能睡就多睡睡,只别如方才那么睡傻了就好。好歹这么多个月都过来了,最后这几天熬熬就过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小七乖不乖?”
皇帝轻哼,“果然是你的女儿,在车上就睡着了。我叫婉嫔直接带她回宫去,便别折腾她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从皇帝怀中坐起来,轻轻伸手推了推他。
“爷在我这再坐一会子,便去瞧瞧多贵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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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多贵人,气氛便沉抑了下去。
皇帝努力想笑笑,这便叫高云从先传膳,简单摆了两张小炕桌而已。
婉兮便轻声道,“爷放心去就是。我这边儿没事儿。我吃完饭反正又困了,这便索性睡去。”
皇帝叫人撤了膳桌,陪着婉兮进内间。亲手帮她将被子盖严,这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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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到了多贵人的宫里,皇后那拉氏和愉妃早已在此等候了。
一见皇帝大步而来,愉妃膝头一软,先已跪倒在地。
皇帝盯她一眼,“你且跪着!朕先去瞧瞧多贵人,回头再问你的话!”
一听皇帝如此语气,愉妃便知大难临头,身子一软,已是瘫坐在地。
皇帝大步流星踏上台阶,走进了多贵人寝殿去。
门外院子里,夜色涌动,如黑色的纱帐,遮蔽天地。
那拉氏缓缓起身,缓缓回眸,借着院子里的石座宫灯幽弱的光,怜悯地瞧了愉妃一眼。
“愉妃,皇上起銮之时,将多贵人和她的皇嗣托付给了你。你便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是。多贵人那胎一直都好好儿的,九月初一已是即将临盆,却偏偏在那个时候儿掉了。愉妃啊……那已是一个十足十的孩子了,你何忍心!”
愉妃一口气喘不上来,泪已然滑落,“主子娘娘训斥得是,可是,妾身冤枉啊!妾身自问这几个月来,没有一日不小心翼翼,没有一日不亲自陪在多贵人身旁……”
那拉氏轻轻勾了勾唇角,“你没有一日不小心翼翼,没有一日不陪在多贵人身旁——可是结果却是,多贵人的孩子还是没了!”
“愉妃,我愿意相信你的小心翼翼,可是你叫我如何接受你给我和皇上这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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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面对皇帝的软言安慰,多贵人却没有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
她失去孩子才半个月,可是幸好从小是在马背上长大,根基强健些,故此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软弱病态去。
皇帝在炕边儿的杌子上坐着,望着这样的多贵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皇帝只好提她的家人,说他们一切都好。呼伦贝尔草原,对于他们来说虽然是全然陌生的操场,可是他们已经适应了,已然安顿下来。皇上说,那片草原已定了赏给她母家,做世代的游牧之地。
多贵人点点头,抬眸静静望住皇帝,“妾身替母家,谢皇上恩典。”
皇帝点点头,“你便好好儿静养,朕亦会善待你家人,你自可放心。”
皇帝望向窗外,“总归你失去这个孩子,朕不会叫你平白地便失了……朕会向愉妃问明前后事。”
多贵人再木然顿首,“谢皇上。”
皇帝见无话可说,这便起身向外,“你歇着吧,朕还有话要问愉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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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出去,那拉氏进来。
错身之间,皇帝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臂,“……她现在有话不愿与朕说。你多陪陪她,女人的话应该更愿意与女人说。辛苦你了~”
那拉氏努力一笑,温柔回握住皇帝的手。
“皇上放心。这本来就是我这个当皇后的,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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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迈入对面暖阁,召愉妃入内。
愉妃跪倒在宝座之下,皇帝已然忍不住沉声怒喝,“愉妃,朕将多贵人母子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照顾的?!”
愉妃哭倒在地,“……实在是意外啊皇上。妾身已是尽心尽力,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出这样的意外。妾身绝敢保证,多贵人饮食无碍、从未磕绊过,故此这外在的风险都不存在。”
“可惜妾身终究不通医理,妾身也不明白,一个好端端在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愉妃早已脱下簪钗,这会子不顾妃位之身,已是向皇帝叩头下去。
“是妾身辜负了皇上的托付,皇上怎么责怪妾身,妾身都不敢推脱。可是妾身绝非不尽心尽力,还望皇上圣心明鉴……”
“或许就如太医所说,实在是因为多贵人的年岁大了,又心有郁结,故此这个孩子怀得才是有些勉强了。胎儿月份小的时候儿,还不见得怎样;一旦胎儿月份大了,多贵人的身子便带不住了,这才叫孩子……这么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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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妃声泪俱下,说得也似乎合情合理。
皇帝却不为所动,只冷冷抬眸,瞟愉妃一眼。
不对愉妃的话置一词,也不叫愉妃起来,就这么让愉妃跪着,便吩咐高云从和胡世杰,传七月、八月、九月这三个月多贵人的饮食底档、用药看诊的底档来。
这些翻看档案的活儿,自是高云从这活的记事本儿最适合;况且胡世杰自知身有干系,在皇上回銮之前,早已将那底档翻了个底朝天。
高云从和胡世杰两人都向皇帝回奏,说那档案上并无可疑之处去。
皇帝又问多贵人九月初一前后的行止之处、以及那几日前后与多贵人有过交集的人去。
多贵人身边儿的女子娜仁和萨仁都被带来回话。
娜仁和萨仁都回奏说,“多主子自遇喜以来,一直小心养着身子,深居简出。便是挪到园子里来,也甚少走出所居的跨院去。”
“平素也就是愉妃主子来,在愉妃主子的陪伴之下,多主子才会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罢了。”
“有些特殊的,是九月初一当日,因外头祭城隍,热闹喧天的,园子里各宫的人都跑出去看。我们院子里,便连兰主子、鄂小主位下的太监、女子们也都去看了……这样多人进进出出的,多主子便说有些嘈乱,她心里有些烦,便想出去走走。”
皇帝长眸轻眯,“你们陪她去哪儿了?难道不明白,她那会子已经不宜走远?”
娜仁赶紧道,“奴才如何敢不明白?奴才们不敢叫主子走远,只是‘天地一家春’里终究是各宫主子一起住着的地方,大墙外还有太监房,故此哪哪儿都是人。”
“主子想要寻个清幽的所在,故此奴才们便陪着主子出了‘天地一家春”,朝南,往皇上的‘勤政亲贤殿’方向去。”
“奴才们素知,勤政殿东边儿的‘芳碧丛’里,修竹成林,是皇上素日办公时最爱的避暑之地;‘芳碧丛’之北,还有‘竹林清响’,都为最清幽之地,距离‘天地一家春’也不远;况且那会子皇上不在京中,便是多主子过去小坐一会子,也不算犯了规矩。”
“故此奴才们便陪着多主子往那边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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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家春”与“勤政亲贤”南北挨着,出了“天地一家春”就是“勤政亲贤”。而“芳碧丛”和“竹林清响”就在勤政殿的东边儿再往北,距离“天地一家春”就更近。
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都爱竹,故此勤政殿里有这样两片著名的竹林;而婉兮所居的“天然图画”因曾经也是两代皇帝的读书之所,那岛上便也同样有“竹深荷静”、“静听春事佳”两处以竹为景的所在。
便如乾隆九年,皇帝为“天然图画”所做御制诗中,特地注明:“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梢,绿满襟袖”。
因此,“天然图画”不仅是整个后湖周边九个小岛里,景致最佳之所在;又因竹林二景,与皇帝的勤政殿互为呼应……皇帝赐婉兮住此岛上,又叫她在这个岛上诞育下小七、永璐,竹岂无心?
皇帝听得娜仁和萨仁提到“芳碧丛”和“竹林清响”,便也点了点头,“选的倒也有理。”
娜仁垂下头去,“奴才们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便在那竹林里,遇见那样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