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轻轻垂首。她心下何尝不明白语琴的遗憾去?安宁若因一死就逃过这些罪责去,的确是便宜了他了。
安宁当年曾那般算计陆姐姐的父亲,险些毁了陆家全家去,这一份过结便是势不两立。如今终于拿住安宁的把柄了,安宁却死了,身后还得了哀荣,这叫语琴心下如何能就这么搁得住去?
“姐姐的心思,我何尝不明白?安宁以死洗罪,我自瞧不起他去!”婉兮伸手过来握住语琴的手,“可是姐姐,皇上是天子,凡事自不可做绝。安宁从皇上登基初年起就在江苏任职,到如今已是二十七年,也是老臣了。如今终是刚死,皇上若急着追究,倒叫人齿冷不是?”
语琴咬牙,“我明白皇上的立场。我只是……忍不下心下的不平去。安宁怎么就这么死了?我倒盼着是皇上拿了他入狱,或者判死,或者也叫他在牢狱中再无活着出来之日才好!”
婉兮微顿,“……姐姐先别急。我倒觉着,皇上才不会就此罢休,皇上既派了金辉去接苏州织造兼管浒墅关,那皇上就是要挑开事儿去的。”
“姐姐想啊,此事最先从‘闰月银’之事发轫,而闰月又非每年都有,上一个闰月都是三年前的事。而苏州织造任上,短缺的闰月银为二万两,按着一个月二千五百两来算,便是八个闰月才能累积起来。而闰月是两三年才有一回,那么八个闰月,便要前后二十年去……”(两年或三年一个闰月,平均按2.5算的话,2.5*8~~)
语琴心下便也是一喜,忙拍手道,“安宁在乾隆六年,就已经为苏州织造,距今正好二十年去。皇上既然是追回二十年的闰月银,这便是要跟安宁从头算起!”
婉兮笑了,眼中闪过慧黠的光芒,“姐姐说的是。皇上既然要跟安宁算这二十年的账,又如何会因为他一死,就善罢甘休了去?”
语琴紧紧凝住婉兮的眼睛,“那皇上为何不直接下旨叫金辉,或者尹继善大人抄安宁的家,叫他家以家财赔补?皇上的旨意里反倒还有安抚之意,直说短缺的银子数目巨大,若叫前任按年从养廉银子里赔补,又如何赔补得起?”
婉兮轻笑,缓缓点头,“姐姐啊,抄家之事,如何能轻易使出?更何况安宁刚死,尸骨未寒,皇上自不能轻易做此决断。”
语琴沉沉叹息,只是扼腕,“……皇上既不抄他的家去,此时他人已死,皇上还能怎么办去?”
婉兮轻轻扬眉,“姐姐怎么忘了,皇上谕旨里还曾问过,从前各制造出现短缺银子的时候儿,是如何能从自己的养廉银子里拿出这么大数目来赔补的……皇上将此事已经交给尹继善大人亲自去查清回奏。”
语琴猛然抬眸。
“你的意思是,金辉终究是刚到江苏,且官职有限,所以皇上便叫金辉暂时抽身,而将接下来的事,都交给尹继善大人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金辉刚到江苏,立足未免不稳。江南地界,凡事盘根错节,官员亦不免官官相护。金辉想要继续深查,必定遭遇阻力。”
“可是尹继善大人是谁,凭尹继善大人三十年封疆大吏、四督江南的资历,便是金辉捅不起的马蜂窝,尹继善大人便也没什么不敢碰的!”
语琴的一颗心终于重又热了起来,“所以咱们要等尹继善大人那边的消息……便是皇上,也要等到江苏当地督抚大员亲自调查了,才能下最后的决断?”
婉兮眨了眨眼,“总归姐姐暂且别急,先将心放下。总归皇上此时还在外。待得皇上回京之后,一切必定都会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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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日,日食。
这仿佛又是上天要向皇帝示警。
皇帝便也就在这一天,公开了安宁的又一更为重大的罪行:
安宁身为苏州织造时,兼管浒墅关税务。浒墅关上下都是他的家下人当差。安宁有一名管关家人,名李忠,丈量货船以确定纳税额时,暗下手脚,将本应缴纳税银的载重,都转为了处罚的款项。
这便是将要上交给朝廷的税银,转化成为了可以截留在浒墅关的罚银。也就是说,是将要交给朝廷的银子,变成了安宁支配,甚至可以中饱私囊的进项去。
江苏巡抚陈宏谋奏上奏,查明李忠如此手段之下,正项税银短缺七万七千余两;而正项税额转化为罚银的,为四万九千余量之多!
皇帝大怒,下旨叱责安宁:“……今即已身故,而玩法负恩,实堪骇异!所有赏给内务府大臣职衔,著即行削去。仍将所有侵渔赀财,严行查封,以抵亏项。”
皇帝下了此谕还觉不足,更下旨给江宁将军舒赫德(正一品,驻江宁,辖江苏。职衔在总督之上。),立即将安宁家产严行查封,以抵亏项。并将安宁负恩之处,严切谕知安宁的弟弟安泰。且陈宏谋原摺,一并钞寄,传令阅看。
若此安宁已是死后抄家,且陈宏谋的奏折明发,便是叫安宁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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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谕旨从热河送回京师,语琴得了信儿,连旗鞋都顾不得穿全,竟是一脚踩着旗鞋,一脚踩着她日常燕居所穿的平底鞋,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进了天地一家春!
也不等人通报,语琴直接奔进婉兮的寝殿,抱住婉兮便又是笑又是哭,原地蹦跳起来,“你听说了么?皇上终于动手收拾安宁了,即便他已经死了,皇上还是没饶了他!”
玉蕤忙上前扶住婉兮,轻声提醒语琴,“庆姐姐……”
坐在炕沿儿上的小十五拍着手大笑,“庆额娘,淘气!”
语琴这便红了脸,赶紧松开婉兮,小心上下打量,“……我疯了,没伤到你去吧?”
婉兮含笑摇头,“这喜信儿值得咱们好好乐一回去。”
语琴这才隔着婉兮瞟了小十五一眼,柔声道,“对对对,咱们圆子说的什么都对。庆额娘就是淘气了,都忘了自己快四十岁的人去了。合该圆子笑话去呢~~”
小十五都快两生日了,虽说男孩儿说话儿总比不上女孩儿快,可是谁叫他上头是两个姐姐呢,还都是嘴巧的,平日也拌过嘴,这便都逼得小十五小嘴儿叭叭儿的了。
“圆子不笑话!庆额娘这样儿,真好,真好!”
婉兮只能摇头笑,倒也不替小十五解释去。
语琴却也自己都听懂了,红着脸瞟着婉兮,“这个小人精儿,果然像人参娃娃变的哈!他这是想说,我平素的性子要不就是太静,要么就是容易哀伤了去;又或者,总记着自己的年岁,时常老气横秋了吧?”
“他反倒爱看我这样儿没规没矩、又哭又笑的……”
婉兮便笑了,“还是姐姐懂他的心思。我这个当生母的啊,都没一下子给参透了去。”
语琴便更不好意思了,作势甩开婉兮的手去,“呸,你竟这样说,又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婉兮轻轻一叹,两只手都伸出去,与语琴握在一处,“这几年我知道姐姐心下藏着几桩绕不开的事儿去呢。一宗就是安宁当年加害伯父,姐姐恨不能料理了安宁去,总以为憾;第二宗……就是姐姐失了小鹿儿去之后,便也将自己的欢喜,交给小鹿儿一并带走了去……”
语琴一怔,眼便又湿了。
“瞧你,这会子干嘛说这个?”
婉兮含笑,轻垂眼帘,藏住自己的伤感。
“其实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已是与皇上商量过的了。只是我没急着在皇上离京之后便说与姐姐,我心下是想着,不如等到安宁这宗事儿得了结果去,我再一并说与姐姐去,给姐姐凑一个双喜临门去不迟。”
“既然安宁的事儿,今日终于得了叫姐姐放下心来的结果去,那我便也在此都跟姐姐说了吧——小鹿儿已经走了,我不能再还一个小鹿儿给姐姐;那我就将圆子,兄弟相承,正式托付给姐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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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一呆,千言万语都涌向喉咙来,却鼻尖儿一酸,一口气吞下去,化作了哽咽。
什么话都已说不出来了。
其实此前婉兮也已经不止一次透露过这样的心思,可是一来还尚未得了皇上的首肯,二来还未正式托付。
此时一切的美好终于都到了眼前。
语琴实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唯有伸手,将婉兮抱住。
语琴的泪,在婉兮耳边哒哒滴落。
原本也许应该泪落无声,可是婉兮却就是分明听见了语琴的泪,这般清晰地响在了肩头上。
婉兮轻轻拍着语琴手背,帮她将这一口气给顺过来,含笑道,“姐姐先别欢喜傻了,其实我交给姐姐的,却是个沉重的大包袱。圆子跟小鹿儿虽说是本生兄弟,可是性情又有不同,这小东西自幼得天独厚,皇上和皇太后都喜欢,若是长大后有半点行差踏错,皇上和皇太后便都要过问去。”
“姐姐还要这会子便冷静下来,再想想我的说法儿去,如现在知难而退,还来得及……”
语琴如何能不明白圆子在皇太后和皇上,尤其是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去呢?那思永斋里,皇上在自己寝宫里贴了一面墙的大贴落,就为了看小圆子跟他摆手儿呢。这份父子之情,又是哪个皇子曾经有过的?
圆子分量如此,语琴也知道凭自己的汉女身份,将来若有半点不小心,叫皇上和皇太后问罪还罢了;最担心的倒是耽误了小圆子去……
语琴咬住唇,用力又考虑了一回,却还是毅然点头,“九儿,我今儿便与你说下:圆子虽是你生的,可是我必定要比你对他更用心去!”
婉兮都不由得挑眉。
语琴便也不好意思,忙道,“我自不是说你不用心。身为后宫嫔妃,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你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我想说的是,你终归还有小七、啾啾,以及肚子里这个即将临盆的孩子去呢。你这一颗心啊,终究得分成几瓣儿去,没法子只用在一个孩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