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回……九儿啊,我竟是头一回心下这么安宁的。我这耳朵听着这四野的寂静,怎么会觉着这么好听啊?”
婉兮凝眸望住语琴,握住语琴的手,也是点头,“我何尝不是与姐姐相同的心境去?这些年的秋狝木兰,实在是出过太多的事,死伤过太多的人去了。”
“不说旁人,便说咱们,从乾隆六年第一回秋狝大典就随驾而来,那年咱们两个刚进宫,什么都不懂,我好悬被算计了从马上掉下来;还有咱们姐妹两个,也好悬失了和气去。”
“之后那些年,庆藻、恂嫔、阿日善,一个一个出事;便是京中,利用皇上不在宫里,也前后有舜华、豫妃的孩子,还有我当年那个孩子……的离去。曾经那些年,一想到木兰秋狝,我这心下也是打颤的。”
“可是今年,便是小十五以这样的年岁就上马去了,若是放在往年,我是怎么都不肯的;然则此时,我竟心静如水。”
语琴含笑点头,目光中有盈盈的闪烁,“得谢谢皇上!终于替咱们,还有咱们的孩子,将这个后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去!即便是还有一二小跳蚤,却年纪太轻、位分也太低,蹦跶不起多高来,没本事伤到咱们和咱们的孩子去了。”
婉兮欣慰点头,“正是如此。我上回说人生四十已不惑,可是这种超达之感,其实都是皇上给的。若没有皇上,这后宫里古往今来何尝有一天是安宁的?咱们怎么会有这样并肩享受这后宫宁静的一天?”
婉兮深吸口气,仰望这高天碧野,“……这已是皇上赏赐的,最好的四十千秋之礼了。”
语琴也笑起来,一拍手,“今年是你四十整寿了呢!过年的时候儿我还想来着,皇上今年会赐给你什么好的去?”
婉兮脸一红,“瞧姐姐你坏的~~内廷主位过千秋,宫中都有定例,自然都是按照定例恩赏罢了,没人能特殊了去。终究一切都要记在内务府的底档里,皇上又岂会自己违背了祖宗规矩和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去?”
语琴便笑了,忽然伸手点了点婉兮的鼻尖儿,“瞧你!还好意思说嘴去!你还想叫皇上今年给你什么去才能满意,嗯?”
“我可分明瞧见了,皇上今年已是几乎将所有能给、不能给的,全都给了你去了!在这大清后宫里,还有哪个内廷主位能在第一次过整寿的四十岁千秋,得了一朝天子这么沉甸甸的心意去,嗯?”
.
就在婉兮的四十岁千秋整寿前的一天,亦即九月初八日,皇帝特地赶在这一天,派侍卫扎拉丰阿赴避暑山庄,至皇太后行宫,替皇帝给皇太后问安。
皇帝至孝,无论南巡还是北狩,便是自己与皇太后不在一处,也会遣侍卫代为问安,这已是惯例。婉兮倒没在意。
九月初九日,婉兮的四十岁千秋整寿。
这日一大早,皇帝的恩赐便赏了下来,计有物品九九,亦即有如意、古玩、锦缎、藏香等九个品类,每个品类九件,共计九九八十一件物品。
说来也巧,虽说皇后和皇贵妃生辰都是恩赏物品九九,可是婉兮的生辰却也恰好是在九月九日,这九九之数放在婉兮这儿便仿佛格外有了些特殊的意味去。
在这九九物品之外,皇帝额外又恩赏银五百两。
这些东西内务府六月里就已经请旨预备好了,更是早早送到木兰围场来,就等着婉兮九月初九这四十岁整寿去。婉兮便是亲眼将这八十一件的物品都看一遍,也费了不少工夫去。
而前面的黄幔大帐里,皇帝更在这一天赐宴蒙古王公台吉兵丁……
皇帝在行围的途中赐宴蒙古王公不稀奇,可是稀奇的是,皇帝这一回连兵丁都给了赐宴,这便整个皇城大帐中,人人一片欢腾。
皇帝早不赐宴,晚不赐宴,就赶在婉兮四十整寿这天赐宴,而且连兵丁都有,这便叫前朝后宫所有人心下都明白,此次赐宴是为了给皇贵妃庆贺。
从前无论是孝贤皇后,还是那拉氏,每逢千秋生辰,皇帝一向都是下旨停止筵宴。这两位皇后每个人都在出事的那一年,生辰因是在出巡途中过的,才各自有过那么一回皇帝赐宴随扈王公大臣。
而婉兮,虽只是身为皇贵妃,却在这个四十整寿,得皇帝大赐筵宴,且连兵丁都包括了,规模之大,超过从前。
婉兮查看好了恩赏物品,将银元宝也收好。永璇已是率领一众皇子皇孙、以及皇子皇孙福晋们到了,给婉兮行礼。
这一日的张三营行宫家国同情,君臣融融。
.
大宴散罢,已是月朗星稀。
皇帝走过来,挑帘子倚在帐门前凝视着婉兮笑,“困了么?”
婉兮含笑摇头,“今儿这般高兴,哪里睡得着啊。”
皇帝眨眼,走过来握住婉兮的手,“既然睡不着,便出去陪爷跑跑马!”
九月的围场已是凉了,皇帝将婉兮拥入大氅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婉兮。
婉兮靠在皇帝怀中,仰头看这草原的天。
同样高的天,同样的星月,可是在草原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天变得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星子也变得格外多,有好些是在京中从未看见过的。
而皇上就是这人间的天,是她的夫君便也是她的天。便也同样是在草原时,皇上与她才能如此地放松,如此地亲密相伴。
不用管那些祖宗规矩,不用在乎皇太后,甚至都没有朱墙限制脚步,他们可以就这么同乘一马,彼此相拥着,信马由缰,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
所以这围场啊,尽管她已经随着皇上来了太多次,即便从前也有许多年总是悬心会出事……可是她却也依旧还是没有来够这里啊。
“想什么呢?”皇帝将下颌轻轻摩挲在婉兮额上,“小姑娘,四十岁了!今儿那些东西,你可还喜欢?”
皇帝说着有些懊恼,“只可惜从前定下的那些规矩,每个位分千秋、整寿该恩赐什么,都已经有定例。内务府和宫殿监一班奴才们去办,爷倒不好再换些旁的。”
婉兮高高仰起头来,头顶着皇帝的心口,从反过来的角度来凝视着皇帝。
看了半晌,婉兮忽地淘气地“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那日陆姐姐都笑话我了,说我贪心,还想跟爷要什么去呀?那日我是装作不懂来着,可是爷怎么爷忽然跟我犯了相同的一时糊涂去了?”
婉兮说着坐正,转身过来,揽住皇帝的颈子,便主动凑上唇去,亲了个嘴儿。
此时她已经四十岁,而她的爷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可是这一刻在星光下的草原独独相对,她却仿佛又是当年那十四岁的小姑娘,而他依旧长身玉立,眉眼轻扬。
“这一年,爷在大年初一就赐小十五入宗亲宴,为所有皇子之中入宗亲宴最早的孩子。”
“二月,我报遇喜,爷叫我安心养胎,不理外务。就在这期间,爷亲赴兆祥所,将永琪身边一干人治罪……三月永琪薨逝,爷将永琪的身后事委婉却又坚决地处置完。”
“五月,我安心诞下小十七。这个孩子从坐下胎的那一天起,若不是爷用人参替我吊着,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来到人世。”
“而到了七月——永和宫那位终于撒手人寰,将我与他这些年心下的恩怨,终于全都结算了去。”
草原九月的夜风,真是有些凉了呢。钻进人的鼻子,就叫鼻尖儿一下子跟着变酸了。
可今天是她的四十千秋整寿,哪儿能掉眼泪呢?她得笑,将自己对皇上的情意与感谢,全都用笑容表达出来给皇上看。
她便用力吸了吸鼻子,高高扬起头来凝视着皇帝笑,“爷,这一年是我的四十整寿之年,从大年初一到此时,我和陆姐姐都忽然发现,曾经那些叫我委屈、叫小十五有风险的人和事,竟然都已经悄然不见了。”
“……爷还说不知给我换点儿什么恩赐的物品才好?爷已经给了我这些,这已是一个后宫女子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了。爷还想要再给我什么呢?而我,又哪里还敢要别的去?”
“这些已经够了,爷,够了。”婉兮伸臂去紧紧拥住皇帝,将全部的自己,都紧紧贴在皇帝身上。
从乾隆五年相遇到今日,二十六个年头过去了。可是这一刻投入他的怀里去,这般与她的爷紧贴在一起,她的心依旧如当年一般地怦然而跳;而她自己,这一刻也仿佛还是当年的心境,羞涩着悄悄地欢喜。
四十岁了,后宫女人们之所以从四十岁开始过整寿,何尝不是因为四十岁对于一个后宫女人来说,已经是一道门槛。当年的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还有太多太多人,连这一道门槛都没能迈过,被永远地拦在了四十岁之前。
有幸迈过这道门槛的,下一个整寿是十年之后,是五十岁时。
而那时,十年后,究竟那道门槛前,还有多少人能够彼此等待?
婉兮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可是她却知道,这一次整寿,四十岁千秋这一年,她得尽了皇上所有最好的心意。
她已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