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突然站了起来,通红着眼眶,歇斯底里大喊,同时将手心里剩下的雪砸向青年面庞。
青年不躲不闪,任由那团并无杀伤力的雪砸在眉间,也不去拨弄下来,由着雪团与冰水顺着鼻翼淌下。
对视的目光,一个平淡,一个愤怒。
“抱歉,可能我说的直接了点,不过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青年舔了舔嘴边的雪水,洒然一笑:“明明是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味道却还跟以前一样。”
望着青年那张无甚诚意的脸,少年心头火气却没来由缓缓浇灭。
盛怒的那一刹那,他本想转身跑掉,远离这个看上去和善,却极为伤人的混蛋。
结果就这么对望了几分钟,少年最终放下了像是受到威胁龇牙的小老虎架势,低垂着头走到墙边,脸上浮现出本不该这个年纪出现的疲惫,直直向后倒下。
“家里人呢?生病?战乱?”
那个本该很讨厌,实际却怎么都讨厌不起来的青年再次出声问道。
少年目光略显呆滞,就这么望着天空,喃喃道:“前些日子死了,被那些可怕的怪物杀了……房子也毁了,还有我的妹妹……她才三岁。”
苦闷憋在心里太久,如果不想疯掉,终归是要找一个宣泄口的。
少年以一种平淡到没有丝毫烟火气的声音,缓缓讲了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家庭,在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中轰然倒塌的故事。
故事很生硬,很简短,既没什么可歌可泣,也不值得佐酒,平淡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也像许多同样倒在那场战争中的其他家庭,在这万家欢庆的日子,很快便被遗忘。
“……跟我一块来的还有其他八个孩子,其中三个是路上加入的,大家情况都差不多。今年冬天格外冷,抱团总归还是有希望活下去。”
少年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
“既然那个老跛子那么可恶,狠狠压榨你们,为什么不干脆跑掉,或者自谋生路?”
少年麻木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像是在看一个白痴,“剥削归剥削,至少有口粥饿不死,这衣服不抗冻,但终归也比不穿的好。离了他,上哪谋出路?就连这些边角料,都是老跛子找关系让我们溜进矿坑捡出来的,没了他,进去就得被打个半死。”
青年陷入短暂的沉默。
“抚恤金呢?既然你家……这个情况,战争胜利后,库曼肯定下拨了不少钱,用以安抚受损严重的平民百姓。”
少年的眼白似乎更大了些,语带讥讽,又像是有些自嘲:“抚恤金?那是给官老爷们增添珠宝的钱,像我们这些没了家的穷人孩子,是没有人权的。”
一阵狂风卷过,少年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紧了紧衣服。
那挂在不远处的横幅,鲜艳的大红字依旧明亮,被风刮得上下乱窜,却在这冰天雪地中……莫名有些刺眼。
“总归应该是有些好官的。”青年说道。
“镇上保卫队的山姆大叔,虽然脸上胡茬子很扎人,但总是挂着一幅笑脸,常常来我们那条街,给我们送一些旧衣服……那些异人怪物出现的时候,他也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少年眼中映出的雪光似乎又黯淡了不少:“他是个好人,我觉得他不该死的。”
青年抬了抬手,想要在少年肩上拍一下,可随即又悻悻放弃。
少年肩头已经很重,心头更重,无甚用处的安慰,只会画蛇添足。
青年转移了话题:“你有什么理想,或者说未来想做的事?”
少年偏了偏头,露出一抹认真神色思考。
也只有这一瞬间,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悲伤,才短暂消失不见。
“我要进刑部,当大官。”
青年眉头微挑:“为什么是刑部?”
“因为我听说刑部能管其他的大官。”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眼里噙着眼泪,却倔强的不肯再次落下。
雪似乎变小了。
青年抬头看了看微暗的天色,拍拍屁股起身,扔下五枚铜币,拣起桌上两块石头,回头微笑道:“无论多么绝望,可以不忘记仇恨,却千万不能忘记理想。”
少年蓦然起身,瞪大眼睛,想要把钱退回去,可手伸到一般便止住了。
因为街头出现了另一个人。
身形佝偻的老跛子,斜眼看着缓缓走远的青年,接着又看了眼拘谨站在墙边、手脚开始结疮的少年,目光动了一下,随即又隐藏不见。
“就这么几个钱?你小子是不是一直在偷懒?”
老跛子凶神恶煞的骂咧了几句,将少年兜中和和桌上的钱收入口袋,趁机揉了揉干瘪的肚皮,气呼呼道:“把摊子收拾好,今天晚饭减半!废物东西,出来也赚不到钱,这几天就别想着出门了,给老子呆在祠里,把里外打扫干净!”
老跛子口舌不停,一路骂着与少年远去。
看着一老一少两道同样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青年才转过身,朝着原计划的墓地走去。
他当然有能力改变少年的处境,甚至随手为之,就可以彻底改变少年的命运。
青年最终却无动于衷,甚至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给他。
他不想辜负了少年的善良,不想毁掉少年的倔强,不想消弭少年的仇恨,不愿擅改他的理想。
这样的路,或许会很苦,但终归还是有人一直走了下去。
许多年前,他曾和另一个青年因为理念不合而大打出手,而且至今不合。
对方总想力所能及帮助所有人。
他却觉得,这种帮助,未必是帮助。
而且这世上的苦难者众多,总不可能全部帮的过来。
想起先前少年的几度犹豫,青年心情突然变得极好,最后干脆在空旷的大街上放声大笑起来。
“凡是打不倒你的,终会令你更加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