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柏远把最后一样东西放上去。
其实桌上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三样,一团被黑色包裹的魂念,一块莹润剔透如瓷的碎片,还有一本妖皮册。
这是他选择留下的东西,一个关于过往、一个关于天机,一个则是他试图探索的化神合道的另一种可能。
奚柏远的目光缓缓移动,定格在最后那本妖皮典籍上,他沉吟片刻,拿起妖皮卷,逐页逐页撕成两半,拼凑成两本书。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也许他可以再划分成两种修炼的可能,看哪一种更好,或者能做到殊途同归?
“慧兰啊。”
奚柏远轻轻拍了拍旁边的玉棺,望着里面安静躺着的女人,有点快活地说:“你瞧我准备得好不好。”
“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也许这一次老天也不会叫我顺利。”
奚柏远喃喃:“但没关系,我会留下这些种子,若我真的有什么波折,那它们也会寻到合适的土壤生根发芽,等我来日,千年百年后,等我再一一把收获的果实收回。”
门突然被推开。
奚柏远抬起头,看着那个少女走进来。
青衫,墨发,长剑。
她像一帘风,一盏竹影,在清冽如海的平静下敛着不可知的莫测与暗涌。
奚柏远的目光从她微微露出一点雪白的发根,看到她手中静默垂指的青剑。
这是林然从江无涯手里收过储物戒指后,第一次把风竹剑拿出来,所以也就是奚柏远第一次看见她的剑。
这说不上是一柄很漂亮的剑,比起剑,也许它更像一根纤长的竹子,连剑锋都是微微圆润的、平和的。
但作为剑阁上一代的无情剑主,奚柏远认得那把剑,那是风竹剑,是万仞剑阁的剑!
剑阁很久没有谁取出这把剑的纪录,这柄剑还应该沉睡在万剑林,但是现在,它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无门无派的年轻女子手里。
奚柏远看了看她手指戴着的储物戒指,笑:“那孩子真是护着你。”
“无涯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只有他知道,他到底对这个弟子寄予着怎样的期许。
“他心地温厚善良,但他的仁善是大道、是公道,我却没见他为哪一个人这般悉心筹谋。”
奚柏远打量着她,目中渐渐流露出温情与感慨:“这世上确实有缘分,就像我与你伯母,就像无涯与你。”
这很好。
因为有情才可以忘情,有道才可以破道。
林然的目光从椅边的玉棺、棺中静静躺着的奚夫人,移到手扶棺沿微笑的奚柏远。
这样的奚柏远和之前林然见过的不一样。
他不再焦躁、痛苦、疯狂得像是撞得头破血流的野兽,他的态度从容、平和,带着长者的和蔼与风度,重新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九州剑仙。
但是林然却知道,不一样了。
她仿佛能看见这个男人清俊、高雅的皮囊下,绝望疯狂的灵魂像漆黑的泥潭在沸腾尖叫。
她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都疯了。
他也确实疯了,无比冷静地疯狂着。
“你是从哪儿来?从过去,还是将来?”
奚柏远兴致勃勃地问她:“你是域外之人,你们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
可不等林然说话,奚柏远又自顾自摇头:“算了,算了,天道不会让你告诉我。”
“它惯会这样。”
奚柏远哂笑:“堵住知道真相的人的嘴,就能让一切继续按照它想要的秩序发展,所以你知道的秘密不能告诉我,我知道的秘密也不能告诉别人。”
林然看着他不言,只是缓缓握紧剑。
奚柏远看着她的动作,笑了。
“我知道你是为小辛出气,想来杀我,可我还是高兴。”
“我知道太多东西,它们沉甸甸地压着我,我却谁也说不得——我的妻子,我的弟子我的儿子,他们都不能说。”
奚柏远笑:“好歹终于有一个人能听我说。”
林然:“那一天你化神失败,到底看见了什么?”
奚柏远并无意瞒她。
所以他说:“我看见了沧澜界的未来。”
林然皱眉。
“那是铺天盖地的怨魂与鬼冥,狼烟的火,倒灌的黑渊和纵横大地的血海—”
奚柏远的声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抖:“…然后是倾覆的穹顶天牢,然后万仞剑阁没了!三山九门没了!九州都覆灭,化为一片混沌,扭曲成无数碎片——整个沧澜界都毁了,都毁了!”
林然瞳孔骤缩。
不是的,明明该是楚如瑶最后剑道大成,破格成就化神之尊,自封魂魄永远驻守剑阁旧址,永世守护穹顶天牢。
天下是有大乱,万仞剑阁为重新封印穹顶天牢而覆灭,玄天宗被黑渊吞噬,但北辰法宗还在!九门也存在大半!纵使九州生灵涂炭最后到底也重新恢复太平,怎么可能整个沧澜界都毁了?!
“不。”
林然摇头:“不是这样的。”
“可就是这样。”
奚柏远打量着她,笑容有一瞬近乎残忍:“这和你知道的不一样,对吗?”
“林然,是吧,小姑娘,我知道你来历不俗,你也许来自某一个更神秘强大的地方,你也许知道一些关于我们的事,你也许还以为你超脱于我们、高高在上…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所知道的那些真相,也不过是一场假象。”
“你也在这一场局里。”
奚柏远笑得有点古怪,甚至可以说扭曲:“你也只是这局里的一枚棋子,这个世界终将毁灭,而你也将随之一起覆灭。”
林然沉默。
好半响,她问天一:“天一?”
回应她的是死一样的沉寂。
林然闭了闭眼,缓缓压下心口那一瞬的躁动。
两个人相对沉默,然后她抬起了剑。
“…你还要与我动手?”
她的反应让奚柏远脸上的笑容僵硬,他终于露出惊容,甚至不可思议:“知道了这些,你不想想怎么破局,不想想怎么活命,你还只是为了一时意气与我动手?”
“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因缘结果,我不知道,我会去查。”
林然平静地看着他:“你说我看到的只是假象,你又怎么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定是真相?”
奚柏远一直从容的神情骤然一变,他猛地站起来:“放肆!你懂什么?这是我穷尽心血才窥探的一线天机,你什么都不懂张嘴就敢怀疑我!”
“也许是有我不知道的,但也不代表你知道的就是正确的。”
林然抬手,纤亮的剑锋直指奚柏远脖颈:“至少我现在知道,你伤害的儿子,他是无辜的,是我珍贵的家人。”
“有千种万种不该。”
她轻声说:“这口气,我咽不下。”
奚柏远看着她,忽然摇了摇头,叹一声:“小姑娘,重情重义是好,可有时候,情义只会限制你、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