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佐夫坐在长凳子上,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母亲忍不住问。
“嗳,当人民啊是是傻瓜……”
这时,响起一阵铃声。
接着有人很随便地宣布说:
“审判开始……”
所有的人又都站起来。法官重又按照原来的次序入席。被告也再次被带上来。
“坚持住!”西佐夫说。“检察官要说话了。”
母亲伸长脖颈,全身都向前使着劲儿,几乎是在新的可怕的等待中呆住了。
只见检察官侧身对丰法官们站着,面朝着他们,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之上,先喘了口气,便开始讲起来,一边讲,一边在空中不停地挥动着右手。
最初的几句话母亲听不清。他的声音流畅而不明晰,有时快有时慢,没有规律。他的话单调地联成一长条,恰似衣服上的一条线迹,一会又急急地飞起来,好像砂糖上面的一群苍蝇猝然飞起来盘旋不止。可是在他的话里,母亲找不出一点可怕的东西和威胁的意味儿。确确实实,他的话语像霜雪一样的冷,像灰烬一般的苍白无力,一句句不断地落下来,仿若干燥的灰尘,使法庭里充满了一种令人感到难过和厌烦的东西。
而这种喋喋不休的、缺乏感情的言语,大概对巴威尔和他的同志们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都依然那么平静地坐着,照样窃窃耳语,有时还相对微笑,有时为了掩饰自己的笑容,故意皱着眉头。
“他说得不对!”西佐夫悄悄地说。
母亲是说不出这句话的。她听着检查官的话,知道他想不分青红皂白地构成大家的罪状;检察官的话是让人生气的,他先说完了巴威尔的事,又开始讲菲佳的事,他将菲佳和巴威尔并列,然后又执拗地把蒲金和他们推在一起,——好像他是想把大家紧紧地叠在一起包装起来缝在一个袋里。
可是,他的话的表面意义既不能使母亲满意,也不能使她感动和害怕。他依旧期盼着可怕的东西,执拗地在言语之外,——在检察官的脸上、眼睛里、声音里以及他那不慌不忙地在空中的手上,——寻找这种东西。
可怕的东西是有的,她已感觉到它,不过,它是不可捉摸的、不能确定的;它重新又用冷酷而有刺激性的情绪包住了她的心房。……
母亲望着法官们——他们听着这种陈述,也一定会感到无聊。因为在他们那些没有生气的、黄色和灰色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检察官的陈述,好像是在空气中抛散了一种肉眼所看不到的烟雾,这种烟雾不断地扩大着弥漫着,浓烈地集聚在法官们的四周,用冷淡和倦怠的期待的云雾将他们紧紧地包裹住。首席法官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在他眼睛后面的两个灰点有时忽然就消失了,在苍白的脸上融解了。
母亲看着这种死气沉沉的漠不关心的情形,看着这种并没有恶意的冷淡的场面,心里困惑不解地发问:
“这也算是在审判?”
这个疑问重重地压住了她的心,渐渐榨出可怕期待,使她的喉咙被一种非常强烈的受了屈辱的感觉紧紧扼住。
不知为什么,检察官的话突然中止了,后来他又很快地、短短地补充了几句,并向法官们行了个礼最后搓着双手坐下去了。
贵族代表转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市长也伸了伸手,乡长望着自己的肚子平淡地微笑着。
但是,他的话很显然不能使法官们满意,他们连动都没动。
“辩论,”小老头儿将一份卷宗拿到自己面前,说,“辩护人费陀赛耶夫,玛尔柯夫,查加洛夫的辩论……”
那个母亲曾在尼古拉家里见过的律师站了起来。他有一张善良的宽脸,小小的眼睛微笑着,闪烁出光华,——好像是从褐色的眉毛下面放出一把利剪似的在空中剪着什么。他从容不迫地、洪亮而清晰地讲起来。
然而,母亲有点听不懂他的话。
西佐夫附在她耳边问:
“他说的您懂吗?懂?他说的这些人是失掉理智的。这是说的菲奥多尔吗?”
沉甸甸的失望压住了她,她没有回答。屈辱的感觉越来越强,抑制着她的心。现在,母亲开始明白,为什么她最初期待着公平的审判了。因为她总以为可以听见儿子的真理和法官的真理之间的来峻而正直的争辩。她以为,法官们会向巴威尔盘问很久,专心而详细地问到他的内在生活,用锐利的眼光研究他的全部思想行动和他的全部生活。当他们看到巴威尔是正确的时候,他们就会公正地、高声而痛快地说:
“这个人是对的!”
可是现在完全没有这么回事,仿佛被告和法官是隔得远不可及的,而对于被告们,法官几乎完全是多余的。
母亲感到了疲乏,对于审判完全失去了兴趣,她不再听辩论的话了,生气地想道:
“就这样也就算是审判了?”
“骂得好!”西佐夫赞许似地说。
这会儿说话的已经是另外一个律师了。他身材矮小,面孔尖削而脸色苍白,流露着嘲笑的样子。
而法官们常常阻止并打断他。
检察官跳起来,又忆又急地说了几句,大概是关于记录,他的脸上带着恼怒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