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外人自承身份,汤昭第一反应是脸红。
没办法,刚刚议论人家议论的热火朝天的,转眼人家找上门来,还不知听没听见,这岂不让人尴尬?
紧接着,他才提起了警惕。
虽然在河畔偶遇,只是擦肩而过,自己师兄弟并没有无礼,但焉知不是什么不经意处得罪了这位,他上门寻衅来了?
刑极也好,薛闲云也好都提醒过他,江湖上许多人心胸狭窄,脾气暴躁,动辄就结怨。可能一些生死大仇就起于多看了一眼、说错了一句话。
汤昭提起心,往江神逸那儿看,想看看师兄这“老江湖”如何应对,却见江神逸脸色涨红,看神情有地缝也要钻进去。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八师兄贼好面子,脸皮还薄,宁死不肯认错,背后议论人又被人堵上门这种尴尬事还了得?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师兄不济事,汤昭只好把法器退到袖子里,扬声道:“请稍等。”
一开门,果见中年人站在院中,衣着朴素,神情落寞,唯独头上的方巾扎好,不再披头散发,看着更像个不第秀才了。
汤昭先行了个书生礼,道:“果然是先生,学生有礼了。”
见到剑生自然是要客气些,何况此人做书生打扮,想必读书也是汤昭的前辈,只要他有功名就比汤昭强,因为汤昭在文道上最多算个蒙童,叫他童生都算恭维他。
那书生还了一礼,道:“冒昧登门,打扰两位小郎君了。”
汤昭道:“无妨,先生里面坐。”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如此叨扰,晚生漏液拜访,实是心头有疑惑,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这才冒昧前来。”
汤昭道:“先生有何指教?还是请至舍下详谈。”
那书生连声道:“不敢,不敢。”
江神逸听他俩在门口互甩文辞,三推三让,又是好笑又是不耐,道:“先生快请进吧,你要不进,我这位师弟当真能推让一晚上。”
那书生进门,汤昭先倒上茶来,那书生推辞一番,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手中握着,仿佛在暖手。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微感讶异,即使是他们这样的江湖新人也知道,不能在外面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所以汤昭刚刚倒茶没有认真推让,没想到那书生真的喝了,想必要不然是真无知书生,毫无经验,要不然是自恃实力,不怕暗算。
既然是剑生,还是后者可能性大些。当然,也是表明没有敌意。
汤昭心中微松口气,道:“先生夤夜造访,有何指教呢?”
那书生道:“是这样,白天我在河岸上见杨柳依依,心有所感,念了几句燕台柳,这位小郎君在旁边念了一句昔日青青今在否,似乎是一句诗,不知后面两句是什么?”
汤昭没想到他竟为这种事找上门来,诧异之余,也是心中暗惊,他说这一句声音极小,几乎就是无声的,那书生竟听得清清楚楚。能当剑客的人灵感当然强,但那和听力没有关系,而汤昭当然没觉察到额外的精神力窥探,这应该是武功。
这书生是高手!
那书生语气诚恳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两位郎君一看就是名门高弟,见识不凡,想必也看出区区是一正悟剑的剑生。我在世间行走已久,就为了体悟剑心。今日见到柳树,心有所感,徘徊不去,想握住一线灵机,但始终苦求不得。这位小郎君一言当时叫我心头一动,但沉吟许久依旧不得要领。我想天机难求,因此一路追上来想问问后面的诗句,或许是晚生的机缘在此呢?”
汤昭恍然,这就说得通了,对于剑生来说,没有什么比悟剑心更要紧的,一个机缘巧合悟开了金石,转眼成就剑客,堪称云泥之别,为了追寻一线机会,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此时他倒有些尴尬,因为那首诗是他乱说的,寓意并不好,若是合了那人经历还好,若是不合倒像是讽刺一般。但要推脱不说,误了人家的机缘也太缺德了,当下歉意道:“当时是学生浪言了,这是一首古诗,未必合情景,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所谓——”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枝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江神逸也是第一次听,不由得一愣,心想:这不是好意吧?是说人家绿了吧?
这要是不对景,还不打起来?
那书生听了怔怔出神,眼眶微红,尽是伤怀之色。
江神逸恍然,看向他的神色满是同情。
汤昭也心想:原来江师兄猜对了,真是因为女子?也未必是全对景,可能有所感触罢了。
但那书生虽然有所触动,并没有什么顿悟之相,只是眼泪盈眶,喃喃自语而已。
江神逸看他如此伤情,碰了碰汤昭,低声道:“你那些柳树诗,有相似能生情的,说给这位前辈听听?”
汤昭点点头,既然气氛哄到这儿了,就差临门一脚,他多说几个或许真能有所帮助,能助人开悟也是一番功德,当下搜了一遍自己库存的诗词,念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为了应情应景,他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虽然没有相似经验,还是尽自己所能念出深深的感情来。
那书生听后,眼泪撑不住,从脸颊落下,越发显得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