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是举着。
那会儿楚韶曜也不过才七八岁。他虽然也在仪元殿里同这些后辈的皇侄儿们一起进学,却吃住都还是独自在换了匾额的东宫里。因他身份特殊,出生又高,辈分还长,没有什么小孩儿敢和他玩耍的。就连说话,这些皇侄儿都不敢过来跟他说上一声。
那个时候,楚韶曜每每就一个人坐在这两棵茂密繁盛的香樟树下,看着这些或大或小活泼顽劣的皇侄儿们互相打来闹去。
后来,那个一点点大小的赵家嫡女便来了。
皇后命人将她带至仪元殿,说是要让赵家嫡女和三皇子楚席轩培养感情。
两个小萝卜头一见面,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的赵家嫡女就将楚席轩给举了起来,并且还风风火火地举着满地跑。
被一点点大的可爱小妹妹高举在头顶满院地跑,五六岁的楚席轩吓得嚎啕大哭,成了个小泪人儿。而他楚韶曜,却看得很羡慕。
他坐在小轮椅上,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奔跑的滋味儿了。
身边伺候的人也好,还是皇兄抑或是母后,统统都在照顾着他的情绪,体贴着他越发阴沉孤僻的性格,没有人敢触碰逆鳞地,去将他举高高地带着奔跑。
看着哇哇大哭的楚席轩,七八岁的楚韶曜时常都会想,如果那个小女孩儿举着的人是我就好了。
如果举着的是他,他才不会哭呢。
后来,赵家嫡女果然把他举起来了。
两三岁的赵家嫡女跟他这个羸弱残废的人不同,头顶两个羊角揪揪,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裳,粉雕玉琢的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胖娃娃,紫葡萄似的大眼睛,怎么看都是玉雪可爱。
就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人儿,居然被皇兄后宫里的贤妃给打了手心。
小人儿的手心被打得又红又肿,她哭着从贤妃宫里偷跑出来,一路跑到仪元殿朝她的席轩哥哥告状。
可仪元殿正上着课,她的席轩哥哥正和其他皇子们一道儿,在先生的带领下摇头晃脑地读着书呢。
扎着两个羊角揪的胖娃娃就这么冲了进来,哭着举起自己又红又肿的两只小胖手给她的席轩哥哥看。
可惜她的席轩哥哥是个小古板,正上着课呢根本不敢搭理她。众目睽睽之下只知道尴尬地让他的小媳妇儿先出去耐心等待,不要闹。
胖娃娃就这么又哭着跑开了。
楚席轩却还在一板一眼地读着之乎者也的文章。
而后楚韶曜便摇着轮椅出去了。
他本来也不耐烦去读这些早就背熟了的之乎者也,被胖娃娃再这么一哭一闹,更加是读不下去了。不如就提前早退了再说。
因着他地位尊崇又身份特殊,授课的先生们没一个敢管着他的,都视若无睹地由着他出去了。
楚韶曜一出殿门,就在院子里看到了那个坐在台阶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小泪人儿。
远远的地方传来若隐若现的呼唤,像是贤妃宫里的人正在四处寻找走丢了的赵家嫡女。
小泪人儿听到这个声音就一哆嗦,蹭蹭地就从台阶上爬起来,跑到院里香樟树的后面躲了起来。
“你这么胖,大树后面根本藏不下你。”楚韶曜摇着轮椅走到树下,恶意地对她说。
泪眼朦胧的胖娃娃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肉嘟嘟的小肚子和小胳膊,竟然就信了他的话。真以为粗壮到成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香樟树,藏不下她一个两三岁的小人儿。
胖娃娃撅了撅嘴,抱着大树就蹭蹭地爬了上去,嘴里咿咿呀呀地说:“那歆儿就藏到大叔伯伯身上去!有大树伯伯的树叶替歆儿挡着,她们肯定找不着歆儿了!”
“那我会告诉她们的。”楚韶曜仰着头看她,威胁地说:“她们来问我的时候,我会告诉她们你在树上!”
“你坏!你太坏了!”胖娃娃委屈地歪着小脑袋,哇的一声又要哭了。
“我就是坏!我是最坏的大坏蛋!”楚韶曜飞快地说,心跳如鼓:“除非你把我也背到树上去。这样我和你一起呆在树上,她们就看不见我了,也就没法儿朝我问话了。”
胖娃娃抱着大叔的枝杈,咬着胖胖的小手指仔细地想着,紫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纠结,似乎在思考他说得话有没有道理。
“快一点!”宫人呼唤的声音近了,楚韶曜连忙催促她,语气半是哄骗半是威胁,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孩子:“我可是大坏蛋!你要再不行动,我就去告诉别人你在这里了!”
胖娃娃不再犹豫,两条小短腿抱着树干就滑了下来。
她力气大得吓人,一把就举起了他,口中咿咿呀呀地满是疑惑不解:“你不是席轩哥哥的叔叔吗,你怎么比席轩哥哥还要轻?”
楚韶曜并不回答,急着催促她:“快把我的轮椅推到树后面藏起来!”
胖娃娃听着指挥,先是将他抱起来放在草坪上,再笨里笨气地将小轮椅推到香樟树后面的草丛藏起来,最后再回身将他背起来,急匆匆地朝香樟树上爬。紧张得整张肉嘟嘟的小脸儿都涨得通红,手心里满是涔涔的汗水。
就这样,七岁多的楚韶曜平生第一次地,坐在了大树的枝头。
时隔多年,记忆已经遥远淡化。在那天以后,赵家嫡女许久未曾入宫,而他也终于开辟王府,聘请专门的师傅教习,不再和仪元殿里的皇侄儿们一起读书写字了。
打那之后,他未曾再见过赵家嫡女几次,每每只是宫宴上擦肩而过的瞥上一眼,便摇摇头抛在脑后了。三年前,他于边境得胜凯旋,整个皇城举办国宴为他庆贺,他也曾在宴席上远远地见过赵家嫡女一次。
那时也不过是感慨,小时候爱哭的胖娃娃,竟然也出落得清丽可人成为一名小姑娘了。
而后便又重新抛诸脑后,不再关注。
毕竟他是大晋的煜王,而她,不过是他众多皇侄儿当中一个的未婚妻罢了。互相皆是不相干与无关联的路人。
而那段小时候的插曲回忆,恐怕她也是早已经就忘记了。
就连他,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然而今日,他又见到了那没出息的三侄儿。还从三侄儿的怀里看见了那方银钩弯月的锦帕,他那阴晴不定的暴脾气一下子就又上来了。
这浅浅的银钩弯月图案,他楚韶曜熟悉得很。
这不就是奶娘的亲妹妹的女儿时常会孝敬他的图案么?!
他从打小开始庇护奶娘的亲人起,就时常会收到奶娘的亲妹孝敬回报上来的衣裳糕点。后来连带着奶娘那给人当小妾的亲妹生得女儿也会一起给他做东西孝敬。那些孝敬上来的东西里,每每都会带有这个银钩弯月的图案。
楚韶曜从来都不以为意。
他手下庇护的人和家族都有很多,每年都要收到不计其数类似的孝敬。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礼轻情意重,他也从来都会收下来,不去辜负这些手下人的一番心意。
在楚韶曜看来,他既然庇护了奶娘的这些亲人,那么她们便跟他王府的家生子抑或是奴仆没什么区别了。都是他的下属,都是受他照拂,在他势力范围之内讨生活的人。
他收这些下属仆人的孝敬,天经地义和理所应当。
毕竟他带给这些人的庇护,远远超过这些人的孝敬。
可是楚席轩呢,楚席轩凭什么收到他奶娘的当了小妾的亲妹妹的女儿的帕子孝敬呢?
楚席轩连府都没开,又怎么可能给他奶娘的当了小妾的亲妹妹的女儿提供庇护呢?
既然不是凭借提供庇护而得了帕子的孝敬。
那就只能是,凭借奸夫的身份了。
未婚男女互相产生纠葛,既然不涉及利益,必然就是涉及情感了。
楚韶曜没来由地感到恼怒。
他想到那年高高的香樟树上,天色渐晚光线昏暗,整个皇宫的宫人都在打着灯笼寻找消失了的小煜王爷和小赵家嫡女。月光如水滑过,婆娑树影映在枝头,繁密茂盛的枝杈与绿叶将两个小小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
微风徐徐吹过,斑驳光影倒映在青白石砖上,授课所在的前院已经没有了人,空旷又寂静。小胖丫头伸着肉嘟嘟的小手怯怯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天晚了,咱们下去吧,歆儿怕黑。”
他恶狠狠地回头,握着拳头凶她:“你是怕黑还是怕我?我可是大坏蛋!”
“那还是怕你。”小胖娃娃委屈地抿了抿嘴。
“那就继续在树上呆着!”楚韶曜翘起嘴角,凶狠地说。
“哦。”小胖娃娃眼泪儿在眼眶里打转。
“不许哭!”楚韶曜又威胁道:“这是大坏蛋的命令!”
“哦。”胖娃娃伸着白玉般的小嫩手抹了抹眼泪,不敢哭了。
“傻兮兮的。”楚韶曜点评。
事隔那么久,记忆早已模糊淡化。楚韶曜本以为自己不再记得当年那个胖娃娃了,可当看到楚席轩怀里的锦帕时,他还是被勾起了怒火。
这个胖娃娃,明明都已经长大了,怎么会还是这么的傻?
她怎么还是会被她的席轩哥哥给骗到?
当年他的三侄儿,小小年纪被许了婚事。整个仪元殿乌压压的一屋子皇子贵戚,就他的三侄儿一个人被定了娃娃亲。
男孩子们调皮捣蛋,喜欢互相攀比和打闹。
一屋子的男孩子都在嘲笑楚席轩有个跟屁虫小媳妇儿,天天小尾巴儿似的跟着他。楚席轩被嘲笑得又恼又怒,特别讨厌成天跟在自己后面的胖娃娃,却碍着他父皇的吩咐,不得不带着胖娃娃一起玩耍。
就这,胖娃娃还傻乎乎地以为她的席轩哥哥喜欢她。
她举着肿得高高的小肉手去找她的席轩哥哥告状,以为她的席轩哥哥只是因为上课才不能及时搭理她,却不知道她的席轩哥哥见她挨打,根本就在心里乐开了花。
北风呼啸吹过,夹杂着凛冽的寒意,吹起仪元殿宫苑里的落叶,在半空中急速地打着旋儿,凄厉而又哀嚎。
“走吧。”楚韶曜打了个手势,吩咐隐在暗中侍立守候的符牛。
他低垂了眸子,将回忆里起伏波动的涟漪给抛诸脑后。
左右不过是一个侄媳妇儿罢了,与他只是陌路的路人,并无什么关联。
赵若歆打量着四周的景象,她这又是穿回了自己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小院闺房的卧床上。陈姨娘正拉着她的袖子苦苦哀求,而大丫鬟青桔正板着脸想把她的袖子从姨娘的手中扯出来。
赵若歆按了按有些失重晕眩的额头,而后沉声问道:“祖母为什么要罚月姐姐的跪?”
“嗯,就是——”陈姨娘下意识地回答,忽地抬头,晶莹泪水呆滞地挂在眼角:“歆丫头你好了?”
“姨娘说什么好了?”赵若歆按了按微微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微笑道:“我不是一直都好端端的吗?”
“可方才的时候你分明——”陈姨娘说,被青桔气愤地打断:“姨娘既然知道我家小姐身体不适,为什么还要一直巴巴地缠着小姐!老夫人刚才都吩咐了让小姐闭门静养,姨娘还非要闯进来拉着小姐不放手!
“我,我也是太担心月丫头了。”陈茹哭泣着说,转而继续哀求道:“歆丫头,你三姐姐打回来后就一直被老夫人罚着跪,这冰天雪地的她跪在院子里,跪久了膝盖受不住的。你去帮她跟老夫人求求情吧。”
赵若歆听了心内一紧,下意识地就要掀了被子起身,却蓦然想到了那块绣着弯月的素帕。她缓缓地坐了回去,直视陈茹的眼睛,仔细问道:“姨娘还没有告诉我,祖母究竟为什么要罚三姐姐。”
陈茹躲着赵若歆的眼睛,闪烁其词道:“就是,你三姐姐惹你祖母生了点小气。”
“可不是小气!”青桔插嘴说道,忿忿不平。
“下午时候宫里的钟公公来府上,说要接小姐去宫里赴宴。可小姐身子不适,已经锁了院子,根本没法儿见客。我和青兰姐姐都急得不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爷又不在家,钟公公在正院儿的大客厅候着,府上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
“后来我就去大老爷府上找了老夫人,青兰姐姐去找了陈姨娘,想要有个主事的给拿个主意。”
“可等月姑娘过来看过小姐的状态后,竟然提出由她带上面纱,装成小姐过敏的样子去宫里赴宴!姨娘竟然也答应了!”
“如果不是我和老夫人紧赶慢赶地追上马车,月姑娘就已经自个儿扮成小姐到宫里去了!”
赵若歆忽地变了脸色,她双手紧紧攥着身上轻软的云丝锦被,咬牙问道:“青桔说得可是真得么?”
“是真得。”陈茹嗫嚅道,“可你三姐姐也是担心你,她说你下午的时候浑浑噩噩的根本没法儿见人,她也是不得已才出了那等下策。”
“姨娘难道不知道欺君之罪的后果是什么吗?!”赵若歆厉声斥问:“倘若三姐姐真得扮作我去了宫里,万一被人识破,那我们整个赵府都会万劫不复!”
“哪、哪儿有那么严重。”陈茹嗫嚅地说,她抹着眼泪,哽咽道:“当时姨娘和你三姐姐也是太急了,就没能考虑到这一层。而且,当时想着说成过敏再戴上面纱遮住脸,应该也不会被人识破,就想着说赌这么一把。”
“姨娘这是将太后和皇后,以及满宫的娘娘乃至陛下都当成瞎子吗?!”赵若歆恨声问道,艳丽的面庞因为怒火而布满红晕,看起来倒真是像发了场高烧。
“当然不敢!”陈茹唬了一跳,连忙截住赵若歆的话头道:“我们怎么敢把陛下和娘娘们看成瞎子。”
她涟涟的泪水重又落下,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心怜:“当时月丫头就说,无论如何要护住你的名声,不能让宫里的娘娘们看见你下午不认人时的样子。老爷又不在家,姨娘和月丫头两个妇道人家又是个脑子粗笨的,我们也是为了你和整个赵府,才会出此下策地铤而走险。”
“陈姨娘这话就说得可笑了!”青桔站在旁边冷笑道:“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老爷虽不在家,不是还有老夫人了吗?哪里就轮得着姨娘和月姑娘为府上铤而走险了?”
陈茹恨恨地瞪了一眼青桔,埋怨道:“主子说话你插个什么嘴?!”
“哟,姨娘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啊?您不是和我一样的奴籍吗?”青桔也来了脾气,她是赵若歆院子里的大丫鬟,卖身契攥在赵若歆的手里,月钱也都是从赵若歆的份例里扣,所以并不惧怕府上的任何一位姨娘,平日里也都神气得很。
“青桔,对姨娘尊敬一点。”赵若歆不咸不淡地说道,眸中怒意未曾散去。
“是。”青桔没什么诚意地点头。
“歆丫头,你看老夫人那里?”陈茹继续哀求道。
“姨娘不必多说了。”赵若歆挥了挥手,平静道:“既然是祖母亲自罚的三姐姐,我也不便多去置喙。况且祖母素来都是有成算的,必然不会真就让三姐姐跪坏了身子。”
她认真地看着陈茹,神情不自知的带上了点从楚韶曜那里浸染到的威严与沉稳,一字一顿道:“姨娘,三姐姐这次是在为你受罚。你作为她的生母和长辈,遇事不知道劝阻于她,反而由着她胡来。此次若是真出个万一,不仅是我们赵府,就包括三姐姐,就算是她有煜王爷撑腰,也必然不能逃出个什么好歹。”
赵若歆没说的是,以她如今对楚韶曜的了解,楚韶曜究竟会不会撑腰还未两知。
陈茹蠕动着嘴唇,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庞上还挂着泪,神情很是错愕。无比震惊于向来没有放在眼里的嫡姑娘,在她一眨不眨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就不知什么时候养出了这番得体与威严的大家气度。
明明赵家嫡女,应该是已经被她养废了的不是吗?
“姨娘回吧,我今儿累了,想先歇下了。”赵若歆挥手送客。
“小姐你醒了?”青兰从外面走了进来,欣喜地说,同时汇报道:“三殿下过来了。说是不放心你,就和陛下告假提前离了宴席,老爷正在前院的客厅里接待他。还有煜王府派来了一个大夫,说是要过来给小姐、”青兰突然停顿了下,面露古怪:“说是要给小姐看脑子。”
赵若歆:……